月明星稀。

李放和衣睡下,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他如今很怕冷,夜里凉些便很难忍受。

锦被上忽然压了什么,像是个人,那人捂住他的嘴,轻声道,“是我。”

这样灵动的声音,是怜星无疑。

她低低地道,“你不要说话。”

李放沉默地看着她。

怜星掀开锦被,趴在了他身上,凉如水的柔顺长发扫到他脖颈间,轻轻挠着下巴。

她在夜间亦能视物,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小巧柔嫩的手硬是握住他的,指腹贴着手腕,肌肤相贴处传来一股股冰凉的真气。

她在以明玉功修复他的筋脉。

她很娇小,虽说卧在他身上,却像窝在他怀里。

过近的距离显然让她有些紧张,身体在轻轻的颤抖,只是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

筋脉修复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而真气渡入亦是,纵使她有意控制速率,那疼痛依然是剧烈的,但少年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一瞬。

怜星低低地道,“你若痛了,便说一声。”

少年平静地道,“除非千刀万剐,此生不会再比那时痛了。”

怜星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的侍女花星奴也随邀月出宫,她自然知晓那日发生的一切。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酸涩地道,“你这辈子,都再也忘不掉她了,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怜星知道他已默认。

她一时竟有些嫉妒那位死去的姑娘。

他们还没有爱到刻骨铭心,只是爱恋萌芽,也许以后会平静地分开,也许走完一生,对彼此都有埋怨,但她在他最喜欢自己的时候去了,于是一生都要他记住,不能忘怀,后来的人,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他完整的爱了,而她注定在记忆中越发完美。

怜星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

良久,他哑声道,“爽朗,温柔,我说不尽然。”

怜星轻声道,“听起来很好,我也会喜欢她的。”

李放没有说话。

怜星说,“一辈子很长,你以为你会永远爱某个人,对他的死难以忘怀,但没有改变的仅仅是过去的你自己,终究你还会爱上别人。”

她的话语很轻,呼吸轻轻打在他身前,很柔和。她的脸颊依赖地贴着他的胸膛,听那平静的心跳声。

李放说,“也许。”

他睁眼凝视了一会红绡帐的暗色,忽地道,“可你的姐姐,永远困在对死去的人的爱里。”

怜星沉默。

她叹了口气,那叹声里是无尽的怜惜和悲悯,“她只是困在了恨里,她已爱上了别人,但迷失在不甘中,她看不透自己的心。”

而她远比姐姐看的通透,爱恨从不能蒙蔽她的眼睛。

少年道,“我已不能相信她会爱人。”

怜星怔了怔,“你说了和他很相似的话。”

“江枫么?”

怜星道,“是他。他死前,也告诉我,他认为姊姊是冰,是火,是剑,唯独不是人。即是,他不相信姊姊有人的爱恋之心。”

少年轻声道,“他说的很对。”

“绝非如此,”怜星重复道,“绝非如此。”

少年平静地说,“因她对江枫,并非如此,对么?”

怜星不说话了。

邀月在江枫面前,的确是温柔的,富有人性的。

而这两个心贴心的人,彼此都清楚,她对他却绝非如此。

怜星低声道,“她会后悔的。”

她涩然地说,“也许你并不相信,我从未将你看作过谁。”

她期许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能从里面得到一点喜悦,或是认可,但她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冰冰地映在湖面上。

李放说,“我不在意。”

无论她二人将他看作谁,他已不再在乎了。

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怜星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她紧握着他的手,把脸贴紧了他的胸膛,二人的心跳呼应着。

李放的筋脉渐渐修复,沉寂已久的气海流动起来。

或许是破后而立,极寒真气不再如往日霸道,反而极阳的真气逐渐有了一席之地,阴阳转换,如流水般自然,不如过去生涩。

怜星能感觉到修复速度越发之快,她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了,再也没有理由这样与他靠近。

她抿唇,心跳逐渐加速。

这样的反常,他一定注意的到,也是逼迫她鼓起勇气开口。

她小声道,“你……,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她的脸颊烧的通红,好在是在夜里,不甚明晰。

少年伸出手臂,虚搂着她的腰。

她甚至克制不住地露出一丝丝羞涩的笑容,心跳也还在加速。

而下一刻,少年说出了让她如坠冰窟的话。

“多谢。”

这声音清冷而疏离。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离开离宫,只记得自己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寝宫,呆呆地坐在床上,她脑中什么也没想,但心却很酸涩,一波波地涌着痛意。

片刻,她凝视着鹅黄的焰心,终于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邀月连着几日不去离宫。

她绝不肯承认自己害怕见他,也更不想承认,她内心无比渴望着,告诉他,向他辩驳,自己没有如此卑劣,完全虚假地爱着他。也许她在看着他时,会想起江枫,她并没有完全将他二人视作一人。

她亲吻他时,注视着的人是李放。

但一旦承认自己爱他,她又觉得自己仿佛输了。这个人爱着别人,对她冷漠至极,而她还要追着承认自己爱他,未免太卑贱了么?

她和神伤的怜星都不愿再往离宫去,反而给了他人方便。

花星奴悄悄潜入了离宫内殿,她去时,少年正在安静地作画。

她屏住了呼吸,下意识不敢惊扰他,片刻,才低声唤道,“少主。”

李放并不回头看她。

她咬咬唇,走到他跟前,这时少年才抬眼看了她一眼,她垂眸,不敢同他对视,“我来带您离开。”

邀月听力可达百丈,但不可能时刻听着他人说话的动静,多数时候,她有意地在听,才会听到,其余时候大都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

李放道,“去哪?”

她低声说,“离开移花宫。”

李放问,“你不怕责罚么?”

花星奴道,“万死不辞。”

离宫的白玉池中,原来就是暗道所在。

江枫与花月奴死后,离宫成为禁地,邀月也许以为无人再知晓这条暗道存在,殊不知花星奴亦知晓。她转开金制龙头,一条幽深的小道便出现在眼前,她朝内殿屏风挥了挥手,李放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却发现屏风后转出来一人,正是上官飞。

俊秀少年一身白衣,锦衣绣虎,护腕刻鹰,看起来英气勃发。李放微微凝眉,花星奴解释道,“他被二宫主自水牢释放后,一直住在少主屋中,因怕擅出走漏消息,所以只能用少主的衣裳。”

李放只是扫了一眼,不置可否,似乎并不过多在意。

反而上官飞一直沉默地看着他身上的龙纱服,眼神有些冰冷。

三人进了暗道,花星奴点了一只火折子,走在最前方。

上官飞似乎有些烦躁,一直把玩着手里的环——移花宫捉了他,连武器也一并带走,如今倒是物归原主了。

片刻,他似乎不经意地往前走了走,硬是挤到了李放身旁,斜眼去看他的领口。随后又自然地收回目光。

暗道很长,三人起初都没有说话,后来是花星奴先开口,“少主累么?”她本以为李放被废去了筋脉,应当有些虚弱才对。

反而是上官飞先答话,“此时凶险,无论如何也不可停步歇息。”

他状似无意地道,“你若走不动,我背着你也无妨。”

李放道,“不必了。”

转过了几条岔口,此时似乎要见光明了,花星奴紧绷的心才松了松,推开了暗门。

一缕阳光照入,她不适地眯了眯眼,从暗门的台阶上走了上去。

只是才出来,她便呆立原地,浑身颤抖。

后面二人也跟着走了出来,自然知道她为何如此表现。

上官飞这才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移花宫主,眼中不免滑过一丝惊艳,但随后又归于平静。

不知为何,他还下意识想起了曾见过的,“胡蝶”姑娘。

似乎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后者应验了,前者就不再有了。

邀月冷冷地看着花星奴,像在看一个已死之人,而她则浑身颤抖,已扑通一声跪下。

李放拦在她面前。

花星奴只是苍白着脸。

邀月道,“你要护她?”

李放不语。

邀月道,“好,好,我看你怎么护她!”

她挥袖一道气劲打来,上官飞反应迅速,已使出子母环相对,然而李放却比他更快,他只是微一抬手,就将那道气劲挡住。

邀月定定地看着他,“谁帮你续上的筋脉?”

她心里已清楚了。

修炼明玉功的,除却当时已筋脉尽废的李放,除了她,唯有怜星一人。

她顿时觉得很可笑,好像被最亲近的二人同时背叛,一时甚至顾不上花星奴,挥袖向李放打去,二人战作一团。

花星奴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你来我往的二人。

她似乎想了什么,又似乎一瞬间做了决定,于是轻轻地对上官飞说,“你杀了我吧。”

上官飞道,“什么?”

花星奴惨然一笑,“宫主既已经发现我了,想必我也逃不过,与其死在她手中,抑或在水牢中腐烂,不如此刻死了。”

上官飞道,“你不信李放能赢?”

花星奴不语。

良久,上官飞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却回忆着什么似的,凝视着他的衣角,慢慢地道,“我初见少主,他在泉涧间练剑,而我摔下山坡,那时他给了我一方锦帕。”

但事实上,锦帕远非终点。

“宫主不许宫中女子接近他,但凡与他多说了些话的,最后都要处于刑罚。连二宫主和无缺公子都不能多见他。”

她自嘲似的笑道,“我知道他定然很孤独,而我却见不得他如此。我每日偷偷去看他练剑,替他擦汗,给他送饭食,因着旁人不敢见他,于是我与他在一起,也自然没有旁人知晓。”

那也许是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日子,他们只有彼此。

少年还不懂情爱,可她并没有贪心到要他爱上她,只要他能一心看着自己,就已很满足。

“我自以为躲过了许多人的耳目,却在那条锦帕上露了怯。”当晚她便将锦帕烧掉,看着那个边角那个放字在火焰中泯灭,揣揣不安。

而握有绝对权力的人,有时并不需要证据。

“我被关入水牢,”她轻轻颤抖着,“几个月,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活过来,有时我觉得,我早已死在那时候了。”

上官飞道,“那时他没能救下你?”

花星奴摇摇头,“他不知道这些腌臜事,也是后来,见我跟在二宫主身边才知晓。”

她忽然微微苦笑,“他不止人如云中仙,连心也是,我后来才明白,他不会轻易爱上谁的,想来我魂牵梦萦的那些时日,于他只是稍稍不那么寂寞。”

上官飞道,“也许他只是不爱你。”

花星奴却没有生气,反而说,“你说的不错。我之前跟随宫主去找他,在他身边看到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她回忆了一下,“并不漂亮,原不如我想出的,能与他比肩的人物。可他居然爱上了她。”

她心中酸涩,话语中也颇多悲凉。

上官飞道,“我以为他很多情。”

花星奴摇摇头,“他太无情,太无情了。”

她宁可他多情些,轻易爱上谁,至少她还有机会。

她长叹一口气,“杀了我吧。”

上官飞道,“他会赢的。”

花星奴自嘲地笑道,“可我,我早就不是过去的我,我不盼着他救我。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移花宫的奴仆了!我背叛了二位宫主,就此了结罢!”

她已经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变成了会揣测上意,因他们动辄恐惧,柔顺服从的人,她已不再是自我了,就像此时,她一半的灵魂渴望着李放能击败邀月,能救她,另一半却深深地恐惧着,害怕此刻不死,往后连死也没有机会。

这样的她,纵使能跟在他身侧,也只会终日惶惶。

与其教他记住这样的她,不如此刻死去——她看到少年在雪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忽然萌生出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那个爱着少主的女孩子为他而死,他如此悲伤,她无法获得他的心,是不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教他记得自己,而她也不再继续着奴颜卑躬的一生?

上官飞没有动手。

花星奴低声祈求着,“你不明白我,只以为活着多么快乐,可于我,倒不如死了。”

她身体微微颤抖,“我早该如那名死在水牢的师妹一样了,我甚至嫉妒她原比我勇敢。”

上官飞静静地看着她,举起手中的环。

花星奴道,“你站过来些。”

上官飞依言。他背靠着阳光。

花星奴睁大眼睛看他,阳光刺激着她的眼睛,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只能隐约看到眼前的白衣少年,锦衣银绣,而他手中寒光湛湛的兵器上,是七颗血一般的宝石。

泪水滚落,她喉口滚动,呢喃着喊道,“少主。”

上官飞到底犹豫了些,没能下狠手杀死她,但也不能再救回了。

花星奴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裳,那张秀美的脸上却缓缓绽放了一个笑容。

上官飞在她身侧,听她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死后,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原先叫什么……”星奴并不是她的名字,只是她做了怜星的奴仆,才有了这个赐名。

“……如果他还记得,求求他……为我刻碑。”

她的呼吸渐渐微弱。

于是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