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李放戳破了邀月的心思,她许久未到离宫来见他。

怜星倒是来的勤了,只是站在外殿,隔着重重阻挡与他说话。

多数时候是她在说,只为给他解闷,说些江湖上的事。

比如上官飞失踪,金钱帮正在寻找他,只是这寻找多少有些敷衍意味,只是在找一个继承人,而不是上官金虹的宝贝儿子。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

雪鹰子真气逆行,受了重伤,他的其余七个弟子纷纷赶回天山侍疾,这些人在江湖上都不是寻常角色,已联合成一股势力,意图围剿移花宫,可惜移花宫隐世久矣,在江湖上的产业亦是隐蔽,他们未能得手。

江湖人从他们的动静,只能隐隐猜到他失踪了,一时纷纷议论。

比如飞剑客也去了天山,想要寻找他,但无果,反而与雪鹰子成了好友。他未在天山上逗留,一直在寻找李放。

兴云庄也出手了,龙啸云虽然回归,权柄却被儿子分了一半,龙小云也出力加入天山弟子的联盟,帮着寻找移花宫。他习武不辍,剑法有几分李放的影子,因第十式云生海楼使的最好,也得了个名,叫云生剑。

这几股势力结盟,因都是剑派,江湖人称剑盟,分别是,天山雪鹰子和他的弟子天山七剑,藏剑山庄亦包含在七剑势力内,飞剑客,云生剑。

剑盟一无所获,倒是歪打误着与盘踞武林久矣的金钱帮平分秋色,这也是为何金钱帮寻找少主如此敷衍的缘故,帮主正忙于扩大势力。

她说了许多,但李放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回话。

怜星只能黯然离去。

又过了几日,她悄悄派花星奴将上官飞从水牢中释放出来,安置在李放原先的屋子里,那清冷,原本就没有侍女敢靠近,有她遮掩,上官飞在那里暗暗养伤,并没有被发现。

她本也想一并将那名被邀月发落的弟子释放,可惜花星奴去看时,发现她已自尽了。她受不了水牢之苦,又不肯屈服,于是玉碎。

花星奴大震,这些时日一直神思不属,常常跑到绣玉谷清泉涧间出神,怜星怜惜她,并不叫她回来服侍。

此时,邀月才踏入离宫。

她冷着脸,并不同李放说话,只一直处理案上宫务,每每处理完便离开,期间不向他身上看一眼。

李放也只当她是空气。怜星给他送了笔墨纸砚,还有些朱砂,邀月在案的一边看账本,他就在案的另一边作画。

邀月抬眼便能看到,劈手夺了过来,发现上面并无那个叫她恨的牙痒痒的人,反而只是普通的风景,一处竹廊,檐上是几堆雪白小巧的雪团,几个红灯笼也覆一层薄雪,栏杆上放了一只青瓷碗。

看起来很清雅。她神色缓和了些,又忍不住道,“你倒是薄情,那女人为你而死,转眼你就有雅致作画。我本以为你会画她,看来也不过如此。”

李放道,“我已画了。”

邀月细眉一蹙,又连翻了几张,无论如何也没在这些景上找到人来。

李放看着她的动作,眼中有些嘲讽,淡淡道,“在我心中。”

她的动作一顿,随后面无表情地把画扔了。

雪白的宣纸上带着墨痕,纷纷扬扬地落下。

邀月见到他平静的面容,仿佛心里有一把火,她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往上拉,随后将他按在案桌上,案桌晃了晃,宣纸,账本被她的动作弄的掉在了地上,胡乱夹成一堆。

李放的手被按在头顶,他背靠着案桌,腰部悬起,无处着力,只能依靠邀月按紧他的手,才不至于摔下去。

而她俯身亲吻他,咬着他的唇瓣,像在发泄怒火。

距离如此靠近,她和他目光相对,正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冰冷如雪。

她猛地松开了箍紧他的手,李放腰一塌陷,向后摔去。

他扶着案桌,手背擦了擦红肿的唇上的口脂,鲜红的胭脂在雪白的手背上染开。

李放哑声问,“你也这样对江枫?”

邀月不答,他自嘲式地笑了笑,“想也不会,你爱他,怎么可能强迫他。”

纵使同样被关在离宫,她对江枫也是温柔的,只是同他谈天,照顾他,并不会强行与他做什么。

邀月咬牙道,“我并不爱他,我恨他。”

她最恨的人,就是江枫,甚至超过了花月奴。

李放道,“你恨他,他像我,你对恨极的人都这样做么?”

他微直起身,在她唇上轻轻一点,邀月仿佛僵住了,她只是咬牙,却神使鬼差地没有躲开。

李放于是起身,用颤抖的手环抱着她,他靠近,与她颈项相贴,偏头在她耳垂上一吻,淡淡地道,“像这样,亲吻他?”

少年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邀月心跳漏了一拍,慌乱间,她猛地推开他,却忘了他如今筋脉尽废,尚且虚弱,身形单薄的少年踉跄了几步,撞上了池边龙头,向后摔去。

池水溅起几尺,他跌在池底,扶着白玉池壁站起来,龙纱服遇水不濡,但他的发丝却润湿了,贴在玉似的侧脸上,像几道墨线,减去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弱。

邀月怔怔地看着他,随后抿唇,像落荒而逃一般走了。

李放从池中出来,毫不在意湿漉漉的头发,把地上的画纸叠好,压在镇纸下。

她才走没多久,怜星似乎知道姐姐走了,又站在外殿,犹豫地张了张口,“她有对你……做什么么?”

叫她直说出那样的话,到底太难了,只能这样隐晦地问出口。

少年道,“从未。”

怜星似乎松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我,我能进去看看你么?”

自从知道他回宫,她一直想见他,之前压制着还好,像这样听着他的声音,知晓他就在一墙之隔后,怎么能忍得住呢?

李放嘲讽似的说,“你们要来,我挡得住么?”

怜星张张口,想说自己同姐姐不一样,但到底没说出来。

她绕开影壁屏风,在案桌前看见了少年此时狼狈的样子,啊了一声,连忙去梳妆台前拿了玉梳,走到他跟前,蹙眉道,“头发还湿着,怎么不擦一擦?”

李放并不应答。

怜星有些失落,但还是从箱中翻出布巾,跪坐在他身后,纠结了片刻,还是故作理直气壮地道,“我帮你擦干,别染了风寒。”

见少年并不拒绝,她松了一口气,手指拢过他的长发,用布巾轻轻擦拭着,她很有耐心,也很专注,梳拢着长发,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只是擦着擦着,她忽然抿唇,颇有些感伤,“你小时候,我也替你梳过头发。”

那时小少年绷着脸,却乖乖巧巧,任由她给他梳着女子的发髻,还插上步摇,她笑着对无缺说这是他师姐,他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

如今一切都变了。

或者说,他从未变过,只是她和姐姐变了。

是从何时开始?

她左半侧的肢体落下残疾,平时却没有影响,只是叫她看到时隐隐神伤,侍女们并不敢表现出在意或怜惜,邀月虽心有愧疚,但以她的性格,并不会叫自己知道。

只有他不懂这些,硬是要抱着她去绣玉谷谷顶看花,只是怕她这样的躯体,爬山时会累着。

明明自己也不大,冷面俊秀的模样,看起来比一团稚气的她还要成熟些。现在想想,或许就是那时候,凝视着他冷硬的下颌弧线,看着绣玉谷一寸寸高起来,然后在微草才出的谷顶,俯视满山坡的迎春,鹅黄一片。

那时她懵懵懂懂间,似乎已觉醒了心意,笑着说,“你带我来一次不算,要来很多次,不然算你不好,叫我高兴了一会,以后便看不着。”

其实怎么会看不着?以她的轻功,随时可往。

她只是想听他轻声说,“好。”

她对江枫动心,更像是不经世事的少女,对潇洒公子的青涩/爱恋,即使这名公子很少同她接触,只是远远看着,就为他风姿所折。她天真,简单,爱的也很简单,纯粹。不论是对江枫,还是李放。

后者也许不会知道,她真心地喜欢他,并不因为什么移情。但她永远不能说出来。

怜星从后面,能看见他单薄的背,还有挺直的脊梁,倔强,清冷。

她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她如何不想同爱人相恋,相守?但他,他并不爱她,也不属于他,她甚至不能将心意说出口,只能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等他转过身来,她又要收敛自己的情绪,回复成他的师父。

她抿抿唇,继续着手中动作。

离宫再一次沉寂下来。

移花宫。

花星奴每日给上官飞送药,送完她便呆呆地坐在椅上,望着檀木的剑架不语。

上官飞将药一饮而尽,催动内力,不久便有一股混元气在腿上游弋发热,修复着在水牢中泡伤的肌肉,他舒了一口气,把目光放在神思不属的花星奴身上,道,“怎么,还在想李放?”

他淡淡道,“他和你们宫主颠鸾倒凤,你又伤心做什么?”

但话一出口,他亦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仿佛真看到了李放和移花宫主亲密的模样。

花星奴喃喃道,“他并非自愿。”

上官飞道,“你又怎么知道?以他的武功,不是自愿,还能是被强迫的不成?再者,你也说了,移花宫主容貌连林仙儿见了都会自惭形秽,他有什么不愿的。”

花星奴咬牙,怒视着他,“谁准你这样说他!他已被废了筋脉,如何反抗宫主?”

上官飞怔了怔。

那个李放?

他忽然呼吸一变,喉口发干。

花星奴哪里知道他想了什么,否则非一剑杀了他不成。

她一直无法释怀。连梦中都是那些场景。有时是少年李放在涧中练剑,有时他葬了杜鹃,仿佛失去魂魄的模样,有时她那天闯入离宫时看见的,他孤坐在床上的身影,还有幽深的水牢,那名自尽的女弟子,忽地换作了她的脸,笑骂她,“你敢么?”

她喃喃自语,“我敢么?”

当年因一块锦帕被投入水牢,她在里面待了两个月。

李放对此毫不知情,他知晓时,她已被怜星带出,因此他只以为她被关了几天。那时她已经意识到,她根本无力同宫主们对抗,而她喜欢的少年,并不能救她。

她只有效忠,顺从,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非随时会被扔回水牢。

从此她恪守宫规,不敢再同李放有任何接触,少年似乎并不在意此事,教她悲喜交加,既希望他遗忘自己,又希望他还记得。

上官飞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淡淡道,“只论敢不敢,有什么用,你原也救不了他。”

他有意刺激她。

果然花星奴出了会神,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道,“离宫内,有一条地道。”

——当年花月奴,带走江枫时走的那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