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

外殿守着两名移花宫弟子,垂首静立。

她二人是邀月的侍女,凡她来此地,就会守在外殿。

怜星道,“让开。”

侍女们并不抬头,“二宫主见谅,宫主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离宫。”

她道,“连我也不准入?”

侍女们一言不发。

怜星挥袖,内力拂动,刹时已点了她们的穴,二人此刻便真如木头一般了。

她越过外殿,直直往内殿去,绕过影壁屏风,才看到里面的场景。

邀月正捏着少年的下颌,把一勺药往他口中放,少年苍白的脸颊上浮着红晕,似乎在推拒着什么,她视而不见,把瓷白的小勺继续往前推,似乎推近了他的喉口,他被迫张开了嘴,喉咙滚动着,一行褐色的水痕从嘴角滑下,滴入雪白的脖颈。

邀月此时手中正捏着丝帕,在那行药痕上按了按。

怜星看的一阵酸涩,以至于忘记了对邀月一贯的服从,忍不住喊道,“姊姊。”

邀月淡漠地望了她一眼,“出去。”

以她的听力,不可能不知道妹妹来了,只是想叫对方亲眼看见,叫她知道——绝不容忤逆,纵使是她,也不行。

怜星忍不住看着少年,邀月的动作被打断了,他吐出了勺子,轻轻咳嗽着,垂眸时,那精致秀丽的面容看起来格外脆弱。

她咬着下唇,左手微微颤抖,却不肯后退,“姊姊,放儿终日待在此处,他的武功怎能精进?眼下他还年轻,正是好时候,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么?”

邀月道,“他已不必练武了。”

内殿刹时陷入静默。

怜星强压着声音的颤抖,“为什么?”

邀月抬眼,冷冷地道,“我已将他筋脉,尽数废去了。”

怜星见她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咬牙道,“姊姊!”

邀月:“你急什么?”

她美目一片冰寒,即使是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也没有融化半分。

怜星嘴唇动了动,对她的畏惧到底占据了上风,她压制了心里那些痛苦叫嚣着的情感,“我也是他的师父,他天资这样高,又习武不辍,已修炼到了第六层,却被废掉筋脉,不是很可惜么?”

邀月道,“习武做什么?”

她轻笑,“在离宫不是很好?他只要顺从我,依靠我,注视我,我自然会保护他,天下间,还有谁能在我手下伤他?”

她只微微一笑,便叫这靡靡宫殿失色,容貌之盛,是笔锋所不能描述,白衣似雪,长发如云。*6

李放脸色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话。

怜星却心神大震,她的嘴唇嗡动着,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她一直知道姊姊的心思,或者说,她们总是会喜欢一样的东西,一样的人,过去一同喜欢江枫,她退让了,隐藏了自己的爱恋。如今一同喜欢上自己的弟子,她却不能像过去一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邀月对江枫,总是尊重的,温柔的,这样的温和,连怜星也未曾从她身上得到过。但求之不得,他甚至同自己的婢女私奔,这种人性似乎在她身上消失了——她真正变的像冰,像火,如鬼,如神,她也可以是一把剑,唯独不像一个人。

她对李放如此残酷,好像他并非是想要厮守的心爱之人,而是要永远留住的,江枫的幻影,因此不惜用上一切手段,这个幻影不会爱上别人,完全听凭她的心意。

她痴情,又疯狂。

而她的爱恨早就寄托在那对双生子身上,她从未忘记江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望着花无缺成长起来,只有复仇的欲/望在不断支持着她,这种欲/望依旧来自求之不得而扭曲的爱。

怜星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那双仿佛冰湖一样的瞳眸,冰冷地,清晰地倒映着她们的心思,过去她只为他不懂情爱而暗自忧愁,如今她却希望他不要明白,不要看透她和姊姊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令她无比难堪。

邀月把药碗轻轻放在一旁,又在银盆中濡湿了丝巾,轻轻替少年擦着脸,她擦的很细致,动作很温柔,直至脖颈时,轻轻将他的衣领拨开了些。

怜星自然看到了那些痕迹,她已不能像方才一样枯立在原地,抑或暗自神伤,那一眼像针一样扎痛了她,让她已走上前去,手指放在少年雪白的衣领上,死死盯着露出的肌肤。

“……你竟强迫他?”

邀月根本不屑与她解释什么,冷淡地反问,“怎么,你在质疑我?”

怜星颤抖着声音,“你,你在毁了他!”

废了筋脉又算什么?真气总能续上。可这样做,她是打碎了那个少年的脊梁,摧毁他的傲骨,于是将他毁灭。

他身上有着与江枫绝对相似的部分,他们刚直,宁折不弯——如江枫不愿再回移花宫,他即使用一截刀把子,也要为妻子殉情而死。

她亲眼看着他自尽。

如此风神俊朗的人,被移花宫逼的躲躲藏藏,最后以这样简单的方式了结。

李放何不是如此?

他这一年,在外面一定是隐姓埋名,遮掩身份。像他这样的人,本不该如此。

而他如今比江枫还不如,后者唾弃邀月的爱,他却得到了一片虚无。

怜星咬牙道,“他不能被关在这里。”

邀月道,“这是我的命令。”

怜星道,“你怎能下这样的命令?”

她忽然拉着少年的手臂,“他自有在宫中的房间,我带他回去。”

邀月一道气劲打向她的手背,怜星一时不察,没能躲过,如玉的手背上登时红了一片。

邀月眼神幽沉,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谁也不能带走他。”

这对相似又相反的姐妹对视良久,如花对月。

怜星终究还是退让了。

她早就习惯了服从姐姐,自幼时到长大,几乎已成为她的本能。她原本也天真烂漫,会和姐姐争些什么,但上一次争夺,仅为几个桃子,她落下了一世的病根,左手与左足,终生畸形。

如星伴月,只能围绕她,跟随她。

她避开姐姐的眼睛,低声说,“至少,偶尔让我见见他。我毕竟也是他的师父。”

邀月审视着她,似乎在思考着。

片刻,她还是松了口,“不准进入内殿。”

怜星苦涩地说,“好。”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少年脸上会是什么神色。他会怎么想她呢?觉得她和姐姐一样?抑或感到失望,期许她能救他?

她走后,邀月才看向少年,嘲讽道,“你在等她带你出去?”

少年垂眸,忽地问了一个与此时毫不相干的问题,“江枫和花月奴已死了?”

突兀听到这两个她世上最恨的人的名字,邀月呼吸乱了一瞬,才冷冰冰地道,“十二年前,已死了。”

少年神色不变,继续问道,“无缺是江枫之子?”

他一开始,只以为师父收了新的弟子,等花无缺渐渐长大,容貌肖似江枫,他才有所猜测。他自以为师父已经原谅他们,才会收他们的亲子为徒,因此只以为二人还在哪里活的好好的,长相厮守。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个为他舞剑,怕他初离家寂寞的侍女,原来她早就逝去。

邀月默认了。

李放道,“我和他,究竟像在哪里?”

其实哪里都像,这种相似不是容貌上的,肤浅的相似。若论容貌,虽然都是此世一绝,浊世佳公子,但前者秀美,后者俊朗。

而是许多地方。

邀月对江枫一见钟情,彼时他只是温柔一笑。玉郎俊美,固然是让少女心动,但那种仿佛全心全意在意一人的多情眼神,亦是罪魁祸首。更不要提他本人如何风度翩翩,温和有礼,却又刚强如剑,坚守原则。

李放入移花宫后,她们二人虽然受李秋水之托,将他收作弟子,其实并没有如何教导他。怜星爱玩,偶尔来逗逗他,也仅此而已。那时江枫才去,对两人都是巨大的打击,邀月疯了一样在闭关修炼,不分日夜。

后来他长大了些,天赋更胜花无缺,她二人还是在专心教导小弟子,并不在他身上投放过多目光。邀月厌恶男子四处留情,因此定下宫规,不许宫中女弟子与他多接触。而花无缺,他始终是不同的,所以他依旧不受她命令的禁/锢。

他或许永远都不明白一切在何时改变。

四年前,飞天楼上,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剑法自此大成。

白衣少年收剑一笑,遥望明月。

而她望着楼上的人,仿佛十七年前,初见玉郎。他受人追杀重伤,孤身对围困,举剑依旧潇洒,一笑多情。

李放和他看起来并不相似,一直是孤独的,傲慢的,而江枫谦和,与大侠燕南天结义。但他们有时又无比相近。

他其实是很耐心,也很心软的人,故而会教因落后宫内教导而哭泣的女弟子学剑,也会给摔下的山坡的少女锦帕。

他的眼神永远冷淡,从未有情意,但当他注视对方,那片冰湖里会清晰映照那人的倒影,好像他此刻全心全意,只看你一人。

透过他的眼睛,她恍惚间又看见了另一个人,不是后来与她越发不和的江枫,也非决然离开的江枫,而是他才被她救下,初识时的江枫。

她也许早就在漫长而历久弥坚的爱恨中疯狂,失去自我。

越是关注着他,越是不可自拔。

此时此刻,她直视着他的瞳眸,一时竟分不清,她在看谁。

是江枫?李放?

而少年平静地道,“你并不爱我,也并不恨我。”

好像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戳破,理智似乎已经无法控制情感,她的神魂飘然天外,冷冷地注视着着闹剧,而她的肉身一瞬间变了神色,叱责道,“住口!”

她怎么会这样定不住心神?

少年说,“我和他,在许多地方都相似,但亦不似。”

她掐住了他的脖颈,纤细修长的脖颈仿佛一扼可断,可她只是稍微收紧,并不用力。

李放说,“我不是他,你很清楚。”

他不去看她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向她身后的虚空。

冰天雪地里,少女拥抱他,轻声说,你绝不是谁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