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在雪峰练了几月剑,直至某日过石门,发现上面挂了红灯笼,一群弟子在演武堂边,喜滋滋地分着腊八粥,才知道原来已快过年了。
他离开移花宫时,正是冬月,竟是一年过去了。
廊道上也挂了许多灯笼,红笼翠竹,煞是好看,
少年雪一样的俊秀面孔在灯下蒙了一层薄红,更显眉目如画,他垂眸,纤长的睫毛遮去眼中潋滟湖色,孤立廊下的身影有些单薄。
红衣少女站在热闹的青衣弟子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静立原地,莫名觉得少年周身寂寥,一时心中涌上一股复杂情绪,她还没弄懂那是什么,已不由自主地上前去了,轻声细语,像怕惊扰山中神仙似的,“李少侠,要不要喝一碗?是我亲手做的。”
少年嗯了一声。
杜鹃端来一碗,就和他一起坐在了廊下,看他捏着调羹慢慢地喝着,不由自主地微笑道,“李少侠,我第一次见你,被你吓了一跳,以为是雪山神仙来救我了,后面我细思,以为是当时吓怕了,见到你才会这样想。”
李放动作一顿,沉默地看向她。
杜鹃脸颊微红,嘴上还在笑,“现在才发现,我想错了,你就是喝粥,也比寻常人好看。”
李放:“……”
他第一次见到杜鹃这样的女孩子,说话坦坦荡荡,也不轻易害臊。往日里见过的,不是举止矜持的大家闺秀,就是冷冰冰的宫侍,林仙儿又要单独算一类。
他不知道怎么回,只能安静地喝粥。
杜鹃笑眯眯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等李放喝完了,她又自觉接过碗,两人指尖在碗沿轻触,少女下意识缩了一下,手一时没有拿稳。
意料中的碎裂声没有来,一只纤长,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它,递到少女面前,少年清冷的声线响起,“别松手。”
杜鹃眨了眨眼,“好。”
半响,她忽然说,“李少侠,你怎么不笑笑呢?”
李放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抿唇一笑,“你来许久了,我也没见你笑过,天山常年落雪,可连雪都是会化的呀。”
李放说:“自然而然。”
杜鹃凝眉,有些失落,“原来你没开心过呀。”
她很快又自己振奋起来,“那,我给你讲个趣事。”
李放说,“什么趣事?”
杜鹃似乎已先想到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连声音都难掩高兴的颤抖,“你不知道,游师兄有日在山门前等你,我告诉他,你已回去了,他疑我骗他,在那里等了半夜。”
李放:“……”
他说,“他等我做什么?”
杜鹃:“哎呀,这不重要,有趣就不要问前因后果嘛。”
李放轻飘飘地说,“你们师门关系不错。”
杜鹃又忍不住笑了,她说,“对,对。”
她说,“我再给你讲一个,外门弟子每天都在石门等着看你,越围越多了,游师兄看着生气,举着剑把他们赶走了,还吩咐掌席带他们每日多练一时辰。弟子们背后说他像赶公鸡的秀翎。”
怪道后来来看的人少了。李放说,“秀翎是谁?”
杜鹃抿唇笑道:“后院公鸡里最俊的那只。”
李放:“……”
杜鹃自己笑的开心,半响,又遗憾地说,“李少侠,你还是没有笑呀。”
李放沉思片刻,说,“许是因为我没有你们那般深厚的师门情谊。”
杜鹃:“……”
她神情复杂地说,“嗯,也许是这样吧。”
原来李少侠这样耿直呀……
她这样想着,脸上也有些尴尬。
可她忍不住去看少年时,却见他微微一笑,好像墨笔细细绘就的画忽然鲜活起来了。
那笑容转瞬即逝,杜鹃却怔住了,只看着那双冰雪消融般柔和的眼睛,好像心中的花苞也悄然打开,自雪地里浮现一抹艳色。
她张着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很有趣。”
少年起身,单薄的背影自画中而去,竹剑在他腰间,是唯一一抹亮色。
少女魂不守舍,痴痴望着他,似轻叹又似哀怨,那轻声的自言自语飘散在风里。
“你不该笑的呀……”
腊八已过,不久,年夜也到了。
这一日,门派里停了课业,弟子们自有一席,雪鹰子那又有一席,他有八个亲传徒弟,六个已学成,要么开宗立派,要么回家继承家业去了,只有游龙生和杜鹃还在他身边,如今还加上李放。
但他豁达,也不见伤感,反而感慨道,“如今你们也大了,不久成家立业,我也总算满足了。”他一直把徒弟们都当亲子女看的。
杜鹃说,“您满足的太早啦,我和师兄师姐们还要带徒孙来看您。”
她的性格倒是像他,并不会因什么事害臊。
雪鹰子笑道,“你先说起来了,还轮不到你!”他看向一旁饮酒的游龙生,“先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游龙生下意识就要去看李放,可杜鹃正在对面看着,他只能强忍着把动作止住了,闷闷地说,“不知道。”
杜鹃笑嘻嘻地说,“师父,你问的窄了!师兄兴许不喜欢女子呢。”
此话一出,游龙生心头一跳,神色也不禁变了。
雪鹰子只以为他为师妹戏弄自己尴尬,笑道,“好,是我问窄了,喜欢男子也不稀奇,虽为那些卫道士不容,只是他们自己心思恶罢了!”
游龙生抿唇,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低声说,“我不喜欢男子。”
藏剑山庄豪富,多的是人要奉承他,有携美女来的,当然也有带着娇柔男儿的,但他看了只觉得不适,并不心猿意马。
雪鹰子见他窘迫,及时收了话,“好,好,待你遇见了喜欢的人再说罢。”
他看向杜鹃,“你呢?”
杜鹃收了笑,认认真真地说,“我呀,我喜欢有志气,不愿拘泥方寸的人,我们两个结作侠侣,潇洒江湖,看遍天下景色,从心行侠仗义,倦时同归家,岂不美哉?”
李放抬眼看她,杜鹃并不闪躲。
雪鹰子道,“不错,这也很好,李放,你呢?”
少年垂眸,淡淡地说,“她已说全了。”
游龙生这边却打翻了酒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雪鹰子也怔住了,话才开了头,就被杜鹃打断了,“李少侠,你我想到一块去了。”
游龙生张口,涩然地说,“只是凑巧罢了。”
杜鹃看着他,说,“游师兄,你又不喜欢男子,当然不懂我喜欢什么样的了。”
雪鹰子忽然感觉两个徒弟之间气氛怪怪的,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好了好了,闲话少提,先用饭吧。”
席上一片安静,雪鹰子偶尔三杯两盏,杜鹃也不说话,游龙生倒是喝个不停,一杯接着一杯。李放不易醉,自然毫无负担,也喝了不少。
等吃完了,自然有小弟子收拾,李放同雪鹰子道别。
正值冬日,谷内虽然温暖,但也飘着细雪,漫天飞舞,飞檐竹廊,都挂着圆润洁白的雪团,红笼上都布了一层白沙。
绣玉谷总是春/色,他以前从未见过雪,只有大片鲜妍的花朵,夹在芳草间。可离开的久,又总是在雪里,很少见花了,依旧是独行。
少年站在雪里,遥望月轮。
他出神地望着,也不知道在想谁,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李少侠。”
他回头去,见红衣少女举着伞匆匆赶来,跑到他面前,又把手中纸伞举高,遮在了二人头顶。
杜鹃抬头看他,似乎思考了一会,才轻声问,“李少侠,你去过蜀地么?”
李放:“不曾。”
杜鹃嗯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两人又并肩往前走。
路过竹屋时,一个青衣童子抓了一把糖,一边往他们身上扔,一边笑嘻嘻地说,“杜师姐,吃喜糖咯!”
杜鹃敲了敲他的脑袋,“往日馋的很,今天吃到了,又浪费。”
童子说,“我把你哄高兴了,你还要给我更多,丢这几个值什么!”
杜鹃哑然,下意识看了一眼李放,见他没有反应,才垂眸低喃说,“人小鬼大。”
他二人过了竹屋,杜鹃像是引开话题似的说,“我家就在蜀地。”
李放静静地听她说。
杜鹃接着说,“我爹是猎户,我自小住在山里,我娘生我的时候,正在春天,开了满山杜鹃,因而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李少侠,你见过这种花么?”
李放嗯了一声。
杜鹃笑道,“很漂亮是不是?可惜,我却不像这花。我想,你从中南来,又想见各般景色,兴许我能带你去瞧瞧。”
李放说,“如今不行。”
杜鹃:“我知道的,你还要学剑。我想,等你学成了,你若有兴致,我带你去川蜀走走。”
她扑哧笑了一下,“你吃不吃得辣?我倒很想见你被辣到的样子。”
李放轻声说,“好。”
杜鹃眨眨眼,高兴地说,“好,你答应了,就不要反悔,就是反悔了,你要同我讲。”
他们已走到了客房前。
杜鹃把伞收了,抬头看着李放,笑说,“我每多看你几眼,都要想,那武林第一美人是如何天姿国色,连你都不能免俗。”
李放说,“她确实很美。”
杜鹃认真地说,“我想,总比你差些的,她的名号是男人给的,如果我们女子也去评判,你才是武林第一美人。”
她低声说,“不过,我嫉妒她,却不是因为这个。”
李放说,“你不必嫉妒她,你很好。”
杜鹃和他对视,好像望进了干净剔透的冰湖,她脸上露出微笑,这使她露出一种绝无仅有的神采来,让人移不开眼,“我相信你了,李少侠。”
李放低低地应了一声。
红衣少女把伞往他手里一塞,笑着说,“明日见。”
她跑进了雪里,像一抹冰上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