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星奴摘了面纱,伏地拜下,“恭贺少主。”

她身后一干女弟子亦随她的动作,齐齐下拜,异口同声,“恭贺少主。”

李放嗯了一声,她们才敢起身。

花星奴水袖一收,已将林仙儿拖行到李放面前,她站在李放身边,自上而下俯视着狼狈的女人,“少主,宫主有令,见林仙儿杀之,但既然您在此处,就由您亲自动手。”

林仙儿玉白的脸上,几道红肿的指痕,高高的鼓起,足见下手之人的狠辣,她星眸含泪,料想那个白衣疯女人不会在李放面前打她,于是凄凄凝视少年,“李放,你我好歹也曾有情,我是很坏,对不住你,但曾经也是真情实意过的,你要杀我么?”

语毕,她咬着下唇,紧张地看着他。

她实在很美,如今恐惧哭泣的样子,也算梨花带雨,看的花星奴火冒三丈。

李放忽地说,“星奴,你们退下。”

花星奴颤抖了一下,冷声说,“少主莫要忘了宫主的命令。”

随即果然带弟子退出了房间。

门扉重掩,李放才看着林仙儿,默然不语。

他们的初见算是很美好,白雪红梅,既是景,也是他二人。那时林仙儿尚且矜持,也不失娇俏,李放初入江湖,籍籍无名,但满腔傲气。

短短九月,白雪高洁,已做了武林第一人,红梅却被碾进泥里,她梅花盗身份暴露,昔日梅盗糟蹋了多少高门大户的女儿,今日就有多少豪门要致她于死地。

李放问,“为什么?”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林仙儿是武林第一美人,龙家待她不薄,衣食无忧,追求者众,她就算不用下作的手段去勾/引人,依然能讨人喜欢,可她偏偏要玩弄那些人的感情,还要让自己的情人帮她为恶。

林仙儿微微甜笑,如果不去看她凌乱的样子,还真像天真娇憨的少女,没了白绫束缚,她随意地把玩一缕发丝,“你怎么会懂呀?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人,生来就有人追着你们讨好,捧着怕摔,含着怕化。我呢?我在破草房里长大,不论春秋,仅有一件衣裳可穿。我和爹相依为命,一日两餐,那些骑马游街的草包,乘肥衣轻,挥金如土。”

“我爹生了病,我无钱买药,只有将自己舍出去,可那人却骗了我。”她还在笑,眼睛里却带了泪,“我已走投无路了,只想在舍身涯了断,偏偏林诗音要救我,呵,对她那样的人来说,不过如掸尘一样简单,她只要派丫鬟去,药材铺老板都像狗一样围着。”

李放没有打断她。

兴许是从来羞于说出身,开了口,她却忽然上/瘾了似的,仰着头,畅快地说个不停,“我入了兴云庄,她派人教我琴棋书画,凡是什么,我都学的快,多少苦我都肯吃。那些小姐从小学到大的,我只要一年就能超过她们,可这些人还是看不起我。”

她轻笑一声,“我只好让她们倾慕的人,心甘情愿地跪在我跟前,叫她们求而不得。本就样样比不过我,她们凭什么?凭娘胎里占了好吗?”

林仙儿盯着他的眼睛,字字认真,“往日我微末时,从没有人在意我,既然起势,就要这些人做我的狗,我最喜欢看他们汪汪叫着来讨好我。越喜欢我的,我越看不起,自以为我喜欢他的,却被我耍的团团转,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贱的。”

李放静静地看着她,她脸上已露疯狂之色,还不自知。

他说,“仇恨总比恩情难忘却。”*4

林仙儿抬头,“你说什么?”

李放神色淡淡,“不对么?你总觉得别人都欠了你的。可龙夫人总不是,若没有她,你早已死在了舍身崖,无人在乎。可你做了什么?为了引我出来,散布谣言,让兴云庄成为众矢之的,陷龙夫人和龙小云于险地。李寻欢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人还要诛心。那些爱慕你的人又欠你什么?”

林仙儿没有半分心虚,冷笑道,“只怪他们蠢!若非这样蠢钝,也不会被我利用。”

“那我呢?”

李放轻声说。

林仙儿却露出奇异的微笑,“你这样问我,莫不是爱上我了?”

她咯咯笑道,“那你也蠢。”

李放:“你想激怒我,因你想死在我剑下,也好过身败名裂,被华山派那些苦主折磨的不人不鬼。”

她如此自傲,宁可凄美地死去,绝不肯沦落尘土。

李放忽然俯身,同她平视,冰湖一样的眸子凝视着她,轻声说,“可我并不怕告诉你。”

“曾想同你白发,并非虚言。”

花星奴在院内等候,见白衣少年推门出来。

她垂眸道,“少主可杀了她?”

李放淡淡地嗯了一声,吩咐道,“将她水葬,也算洗去罪孽。”

花星奴答应,又听李放说,“你们追杀她时,不是捉了许多她的情人么?那些人中,凡是替她做过恶的,送去华山派。”

李放往外走时,听见女人清冷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少主怜惜她么?”

他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花星奴笑了笑,像是自嘲,“果然不渝。”

她总忍不住想起那次偶遇。

李放练剑的地方,移花宫弟子非令不得入,那时她才入宫几年,并未有幸到怜星宫主身边服侍,自然也没有得到“星奴”这个称号。

她在采药时不慎滚下山坡,偌大绣玉谷,她迷了路,只能顺着溪流跌跌撞撞地走,在中游碰见了才十二岁的俊秀少年,剑刃锋寒,玉漱白浪被他挑起,在空中流过,落水轻响。

少年被她打扰,面无表情,通身冰寒,一双眼看来时,好像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但他却给了她一条锦帕,让她包扎手肘的擦伤。

自小如此,少宫主其实很心软。

雪白锦织在火焰中化作焦黑飞灰,边角的“放”字在她眼前泯灭,李放待她一点温柔,却招致杀身之祸,若非怜星宫主出面担保,将她收作身边侍女,恐怕她已死在水牢下了。

她往屋内看去,那里面的女人何尝不是呢?

宫令既下,她非死不可。

兴云庄内还很热闹,今夜正要大办酒席,接待八方来客,龙小云忙的脚不沾地。林诗音虽然懂管家之道,也仅限于内务,何况她被那些世家夫人小姐围的水泄不通,无法去帮儿子了。

眼下她才知道,为何还有武学世家的子弟来了。李放剑挑江湖,又早有名气,众人虽然没有料到他能够登顶,可也暗暗评估他起码能进前十的,以他的年龄来说,实在惊世骇俗。

当然,这些人打的名号却是来祝寿,先前那些想趁龙啸云不在好来逼问秘籍秘宝下落的人,也是声称为林诗音祝寿的,真是脸皮厚,她才是妇人,又非古稀。

她原来深居简出,最不擅长应付这些女人。

偏偏李放与林仙儿解除婚约闹的江湖皆知。他来历不明,都猜是隐世世家,唯一有点关系的是龙小云是他的徒弟,龙啸云和林诗音也做过他一段时间的大哥大嫂。这些夫人,家中多是江湖人,不像林诗音在书香世家长大,说话爽朗,也很直接,打听李放是否有婚配的心思。

林诗音只能勉强微笑着搪塞,“李弟还小。”

“先前不已有过婚配么?”

她哑然,才道,“还要问过他的意思。”

这样一说,总不能越过李放去,众人面面相觑,心有灵犀地绕开了话题。

夜宴华丽,流水席大铺,可惜这些江湖人却不是雅客,四处高声嚷叫,摔杯之声不绝,还呼着庄内侍女换大碗来,竟有人看错了眼,差点大打出手,碍着李放的面子没有发作。

李放身边络绎不绝,谁都想敬他一杯酒,和武林第一套套近乎,可他不是谁的酒都接,凡是碍眼的,直接忽视,别人来恭维他,他也垂眸不语,自顾自地饮酒,久而久之,众人热情打消,心知肚明,少年性冷,偏偏实力不如人,发作不得。

林仙儿有句话说的不错,江湖上的男人,大多是贱,不仅是对女人上。这些人武功虽高,品行却不定好,看田七和龙啸云便知,对小辈大肆摆威风,胡搅蛮缠,还用一些下作的手段,为名利可抛妻弃子,背叛兄弟。但对于比他们强许多的人,如上官金虹,如李放,又百般讨好,直宽容地像圣人。

这些人喝的脸涨红,浑身醉醺醺的酒气,李放千杯不醉,依旧冰霜一般。待席上人醉倒许多后,他就直接离席,翩然而去。

他才离开,身后就有人追了上来,“慢着!”

他回头,却见是个黄衫少年,神色冷峻。

上官飞凝视他,“你的剑,我要将它熔了做武器。”

李放淡淡道,“随你。”

七星磐龙已断,他也不再需要它了。

上官飞忽地说,“你的剑作了我的子母环,你我岂非同剑共心?”

李放果然冷冷地看着他,上官飞见他被自己激的隐隐有怒,心中反而生出了些隐秘的快/感,冷淡地说,“你的心性也不过如此。”

李放不是第一次见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你在修心?”

他猜的不错。

上官飞从来有意的控制情绪波动,哪怕郭嵩阳差点将他杀死,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很少有人能做到他这样专注冷静,在武道上于是精进飞快,对战中也更加能把握时机。不得不说,金钱帮这三人,实在可叹。上官金虹醉心权势,对儿子也无情,于是他儿子便走了这样的一条道,他对荆无命利用又依靠,两人的关系如此扭曲。

李放说,“你的心已乱了。你父亲败在我手里,你心有不服,故意挑衅,可见你很在意这件事。”

上官飞看着他,“那又如何?你武功虽高,但心不够静,总有一日,我会击败你。”

李放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简短却傲慢,“不会。”

他转身就走了,徒留黄衫少年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