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云庄擂台设在一处空地,这里原来是有片假山群的,龙小云不懂什么布置,叫人把它们搬走了,又唤人在这里搭起了擂台,说是擂台,只是临时用石头作了台罢了,围了几片绸带,实是不敢用木头搭台,生怕他们这些高手打起来塌了。

他一个十岁多的孩子,要操持这些,还要迎来送往,也算锻炼了一番,虽然不像他父亲那样八面玲珑,可也比以前强多了。

台下乌泱泱的都是江湖人,细看大都奇形怪状,相貌堂堂的实在没有几个,还有一些武林世家的公子小姐来了,围了一群仆从。

上官金虹堂堂金钱帮帮主,他就算不说,也没有几个人敢靠近他的位置,于是金钱帮这边就空了一片。荆无命垂手在他身侧,另一边是上官飞,这少年同他父亲一样神色淡淡,波澜不惊。乍一看,他们三人却都有种特别的气质。

李寻欢好歹也被龙小云叫“大叔”,也有自己的座位,他身旁是个梳着两条油亮辫子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左右,一双眼生的极美,灵动漂亮。她旁边坐了一位老人,白发苍苍,蓝布长衫,正在抽旱烟,那双眼睛竟比身侧的少女还明亮。

李放站在小楼上,神色淡漠地望着底下这些蚂蚁一样挤挤攘攘的人。林诗音站在他身侧,有些忧愁,“李弟,量力而行。”

她不说什么劝阻的话,因她知道少年人是劝不住的,只劝他保重,实在很善解人意。

李放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他从小楼上飘身而下,像一片羽毛一样轻巧,台下有人赞叹“好俊的轻功”,待他人落在台上,台下再没有人说话了。

他们中许多人没见过李放,虽然他的手下败将称他面如冠玉,俊秀非常,可真正见了才知道,实在是没有半分虚假,甚至不足了。

少年身姿挺拔,白衣银冠,他神色霜雪般冷清,漆黑的瞳仁彻如冰湖,他抬眼看向台下,缓慢地道:“吕凤先何在?”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人上台了,这也是个通身雪白的青年,他穿的虽简单,却很华贵,英俊的脸上带着些许诧异,“你就是李放?”

他听林仙儿哭诉自己被此人纠缠,以为是个自负的臭小子,可见了真人,他也不得不说,只论容貌,他和林仙儿已是极般配了,甚至林仙儿在他面前,也显的太俗,太媚,一瞬间,他想起那个追杀她的白衣女人说的话。

配不上。

这样的少年至于去纠缠她么?

李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泠泠道,“接招。”

七星磐龙一声长啸,但见白虹贯日,碎星四散,台下人人眼尚且看不得,台上已交了几十招,吕凤先银戬看着极威武,却敌不过短兵,他连连败退,在李放手下一招都讨不得好。

李寻欢身边的少女叹了一声,“哎呀,他们差的太远了。”

李寻欢却没有流露出轻松的神色,他和李放并不亲近,可他总不愿他死的。对付第一个还轻松,可后面的对手却是越来越强,各个精力充沛。

少女转了转发尾,“他一定能赢下去的。”

李寻欢看她笃定的神色,忍不住问,“为什么?”

少女抿嘴一笑,“你看他这样的人物,像是凡夫俗子么?因此你不该用常理想他,你觉得他不能连胜几大高手,是因你做不到,可他不是。”

李寻欢愣了一下,忽然微笑起来,“你说的很对。”

他们才说完,台上吕凤先已败了。

他败的这样快,以至于台下的人没有半分实感。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他被彻彻底底地打败了!他没有一招对这个少年造成威胁,近战中,他的兵器是受利的,但他却输的这样惨烈。

吕凤先是极高傲又极自负的人,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的神色甚至有些扭曲,双目赤红,对着李放吼道,“毁了它!”

他把银戬向他逼近,“用你的剑,斩断它!”

他不需要这武器了。

他步步走来,竟把脚下的石台踩出个个脚印,可见他的痛苦。

李放冷眼看他,像看一粒微尘。

白衣女子飘然而下,众人来不及瞧见她用的什么武器,碧影浮动,吕凤先的银戬已断作两截,他不再执着地追问李放,疯疯癫癫地向台下去,中间撞倒了许多人,他虽没了武器,可这些人还是不敢触他的霉头,忍气吞声。

花星奴垂着头,不去看李放,低声说,“奴婢越矩了。”

李放说,“无妨。”

她又恭敬地退下。

李放没有叫下一人,那人已自觉上台来了。[他身材高大而魁伟,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目光睥睨间,骄气逼人,颌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铁剑,郭嵩阳。”他颔首。

李放凝视着他,“七星磐龙,李放。”

这是他头一回对对手说出兵刃的名字。

郭嵩阳的态度比吕凤先和煦许多,这并不说明他是多和善的人,反而论傲慢,他不逊色吕凤先,但他是一名剑客,自然会对用剑的人惺惺相惜。

但正因如此,才更想一较高下。

他和李放的战斗,比李放同吕凤先那场要久的多,两人不只论输赢,也有意在招式里像对方展现自己的剑法,待到这一步结束了,才完全针锋相对起来。

他二人对战,实在看的旁观者热血沸腾,铁剑古朴,却有大开大合的刚猛,七星磐龙矫健潇洒,轻灵变幻,兵刃相见,如玉石相击。

郭嵩阳输的心服口服,他虽然失落,但还是扯出一个微笑,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随后便毫不留恋地下台去。

李放的目光放在台下的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还在苦笑,却听见他喊,“阿飞。”

这沉默寡言的少年站了起来,面容平静的上台去。

台下哗然,虽说郭嵩阳是自觉上去的,许是乱了顺序,可再如何,先前李放已挑战过吕凤先,他的银戬可是兵器榜第五,难道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然有兵器榜前五的实力?

“怎么没有?”一名少女瞪着自己的兄长。

青年说,“他若有,也不会籍籍无名了。”

“许是人家初入江湖呢。”少女说,“李公子的七星磐龙不也无名在榜么?”

青年瞧了一眼她脸上的酡红,苦笑着说,“你不是瞧那个叫阿飞的少年俊美,才这样说吧?”

平时也不见她对武道懂多少。

少女咬唇,粉拳捶了兄长一下。

李放和阿飞对视片刻,阿飞忽然说,“你赢了,我便告诉你我姓什么。”

但当然不止是姓氏这么简单。

李放也凝视着他,“好,我若赢了,我便告诉你我师承何处。”

两人颇有默契,同时出手。

他们二人交手,胜负就在顷刻间。

阿飞的剑是杀人的剑,杀人的剑只要快就够了,无需防御,无需留情,只要在对手出手前杀死他,就可以获胜。当然,前提是对方有破绽,如果对方将破绽掩藏的好好的,就算他够快,也不能一击必杀。

如果说李放和吕凤先动手,台下人还隐约能看见他们的动作,那李放和阿飞交起手来,他们就只能瞧见剑刃的寒光了,闪的眼睛疼。

几道银光闪过,两人已同时停手。

李放的剑抵在阿飞脖间,他的剑却还尚未回收。

“我输了。”他说。

李放低声说,“子时见。”

阿飞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才下来,李寻欢已自觉地上了。

江湖人久不见小李飞刀,早就在期待他们这一场,结果却异常地平淡——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被挡下了。

但李寻欢却很高兴。

辫子姑娘给他倒了一杯茶,“我没说错吧?”

李寻欢微笑,“姑娘的确聪慧。”

重头戏现在才来。

上官金虹面对李放,意味深长地说,“李公子,伤势可大好了?”

李放冷冷地看着他,“你早知林仙儿是梅花盗,是不是?”

台下一片哗然,场面瞬间沸腾,交谈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窃窃私语地谈论着,还有一部分在等上官金虹的回答。

结果令人吃惊,也令人失望,上官金虹竟没有否认,反而颔首说,“不错。”

林仙儿情人无数,但那些情人并不都知道她的真面目,因此她对外,始终是纯洁美丽的,可这武林中武功最高的三人其二,却亲口说她就是狠毒的梅花盗,一时叫人忘了惊叹少年如何天纵奇才,忘了他和上官金虹的对战,只剩满腹怀疑和疑惑。

李放解剑往龙小云手中扔,他自己同上官金虹一样,空手应战。上官金虹是化环为掌,而李放却实实在在用的掌法。

可以看出上官金虹在与李放对战一次后,有所领悟,但在移花接玉四两拨千斤下,他越是强大,受到的反力越大,千钧之力,万钧以还。

移花接玉可以改变对手的攻击方向,上官金虹的掌力被流泻到台上,直把坚硬的石台都轰出了裂纹,激的靠近擂台的人连连后退,这时他们才看出二人看似写意的动作是如何狠辣。

李放和上官金虹对战的时候,林仙儿已惊慌地要逃走。

她在兴云庄住了五六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动作倒也隐蔽,可惜花星奴早有预料,移花宫弟子分散在庄内各处,她还没靠近角门,就被抓个正着。

她已没有了先前的神采,脸颊一道肉痂,还未脱落。

花星奴水袖轻甩,一道白绫将她捆的严严实实,一路拖行到她面前,她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女人,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看,最后嗤笑一声。

不如宫主远矣,拿她同二位宫主比,都是侮辱了她们!

林仙儿咬牙道,“你要杀我,不怕李郎责怪么?”

花星奴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林仙儿被她一掌打的偏过头去,玉一般的侧脸浮现几道鲜红的指痕,她气的胸/脯浮动,恨恨地看着对方,却没有出言挑衅。

花星奴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淡淡地道,“注意你的身份,少主可不是你的‘如意郎君’。”

林仙儿忍气吞声,“好,我再说一遍,你现在杀了我,李公子一定会生气,因他想亲手杀了我!”

花星奴挑挑眉。

身侧的侍女说,“师姐,她所言非虚,暗探已查到,她不止同吕凤先,和许多男人都有染,想来少主也察觉了。”

花星奴又是毫不犹豫甩了她一巴掌,“你竟敢背叛少主!”

林仙儿知道她已不会杀自己,索性放开了顾及,冲她媚笑,“你嫉妒我么?我告诉你,你对他求而不得,他却是我的裙下之臣!”

花星奴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大怒,反而面色冰寒地说,“我不配。”

她这话不像是说给林仙儿听的,却像是在告诉身边的弟子们。

这些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言语。

李放已赢了。

移花接玉极其消耗精力,但无愧于能与嫁衣神功媲美的绝世武学之称,上官金虹输的彻彻底底。

这个人是个枭雄,虽说输给了与儿子同岁的少年,脸上却还能不露分毫神色。

只剩下天下第一。

或者说,这个擂台上,最后只会剩下天下第一。

李放剑尖挑去,天机老人挥棒,轻轻松松就挡下。

龙小云学来他的剑法,可却没有学尽,也难学透他的剑意,直到他挥剑,龙小云和上官飞都难免睁大了眼。

正如:

云霞明灭,湖月照影。

龙吟石泉,列缺霹雳。

白马流星,宿鸟飞急。

蟾蜍弄影,瑶台青云。

月入天镜,云生海楼。

他曾在飞天楼上对月舞剑,见月落日升,云霞万里,百花齐放,飞鸟轻掠,也曾对水斩流,青石磨剑,听飒飒水击风,移花宫的剑法在他手中重生,又化作绣玉谷的寸草寸土,生机在他剑尖勃发,一方天地,练万里剑意。

而那个孤独练剑的少年,业已长成。

云生海楼,拍起千钧巨浪,呼啸,盘旋,激荡,有如万剑齐发,道道剑气聚作旋风,青石碎裂,在一片尖叫声中,天威般压去。

风暴中是一个少年人,握着一柄断剑,还有一个老人,持棍静立。

孙白发老了,天机老人喜爱武学,却更喜爱同孙女孙小红平静幸福的生活,他已失去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其实真要论功力,他已退步到与上官金虹差不多了。上官金虹既然输了,纵使李放被消耗了许多内力,但也足以打败他了。

这惊天的一剑终究要闻名天下,直到十年,百年,都还会有人记得它的风姿,记得那挥出这一剑的绝世少年。

他斩断了所有人的质疑,也斩断了自己的剑,连同上面附着,邀月自江枫转移到他身上的执念,他不再是江枫的影子。

他是李放。

历时九个月,年仅十六岁。武林见证,兵器榜前五,在一日之内,俱落败于他一人之手。

新的江湖第一人,在兴云庄出世,在兴云庄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