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小云的屋子在林诗音卧房附近,他已10岁多了,但在母亲眼里毕竟还是孩子。
李放去的时候,却是林诗音亲自来迎的,她比白日时还要憔悴,任哪个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以卑鄙的手段陷害初恋,还怀疑自己同初恋有染,都不会开心的,何况她心思这样敏/感纤细。
龙啸云没有一同来,他看重面上礼数,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大概是与妻子有了争执,在哪里喝闷酒吧。
“李弟,辛苦你了,”她引着李放往屋内走,笑的很勉强,“如果需要什么,只须同我说,我立刻叫林叔去办。”
李放嗯了一声,两人正好走到席前,龙小云跪着,脊背挺直了,脸上似乎尽力想表现的无所谓,但从肌肉的绷紧来看,他还是很紧张的。
续上筋脉并非易事,武林中大都默认筋脉尽断则武功废绝,移花宫有以气养脉之法,原是平常用的,现下要把龙小云的筋脉续上,就要灌注大量真气,且不可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去,恐伤了身体。
明玉功极寒,真气涌入龙小云体内,冷的他直打战,过一会他又不抖了,叫别人的真气倒灌进自己身体的感觉无比痛苦,他武功低微,气海微薄,一下接收这样多真气,更是难受,开始他还能忍受,不一会就脸色煞白,痛吟出声。
等到了后半夜,他已意识不清了,声音时高时低,嘴里喃喃,一会喊娘,一会喊师父。林诗音在外面听的泪水涟涟,只恨不得以身代他受过,还是强忍着不敢进去。
说来也怪,他喊娘,只因林诗音溺爱他,喊师父,虽然叫人惊讶,毕竟二人师徒不过数月,但想李放对他也算宽和(从李放的角度其实已经算宠爱了),也可以理解,只唯独不喊爹——他不信任自己的父亲,也不愿向他求助。
等这番事故了结,龙小云已晕了过去,李放见他浑身是汗,衣服也皱巴巴的,一时不太想碰他,叫了侍女来给他洗浴。
出门时,正瞧见林诗音伶仃地站在堂前,她实在很纤细,好像要随风去了一样。
等她那双忧郁的眼睛看过来,李放颔首,示意一切顺利,林诗音硬挤出了一个微笑,盈盈欲拜,可惜身体已不受控制了,往前栽去。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她已然撑不住了。
李放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她的侍女也正好抓住了主子的手臂,李放抬眼看她,这个年纪也不大的女孩子想要扶起林诗音,但力气实在不够。
李放淡淡地说,“我来吧。”
他横抱起昏倒的林诗音,将她轻轻放在了榻上,侍女只呆呆地看着他,见他放下人就要走,才慌忙叫道,“等等!”
少年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她看着他的侧脸,痴了一瞬,又恍惚地进了内室,抱着一件烟青的锦织出来,少年低头看她,她却不敢同那泠泠的目光对视,只盯着自己露出的一截绣鞋面,嗫嚅着说,“外头风雪正大,公子且换上吧,不要受了寒。”
像是怕他不接似的,她又慌张地补充,“这、这是我同夫人新做的,公子是少爷的师父,今夜又为他医治,若是夫人醒着,也不会叫您这样走出去的。”
李放只是简短地说,“多谢。”
声音清冷,听到她耳中却很热,熏得耳根那一片通红,眼睛已见不到跟前那片雪白衣角了,她才怯怯地抬头,眼前已看不见那挺拔的少年,一时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失落,想来自己在他眼里,与那些侍女也没有差别。
只是她甚至无法鼓起勇气,告诉他自己叫罗浮。
她唤小丫头端来一盆热水,一边给夫人擦洗,一边回想着方才的情景。
李公子身上的衣服,惯是白衣银绣,她也曾见过蓝衣,只是很少,想起方才一眼瞥见的衣角,似乎没有绣纹……
她咬了咬下唇,神色失落,连手上的动作都轻飘飘起来。
是林小姐给他做的衣裳么?也是,他们是未婚夫妻。
明明说着很寻常,可心里还是忍不住酸涩。
那件斗篷,其实不是夫人做的,夫人虽然常与自己一同做些绣品,也只是女子衣物罢了。其实李放常穿斗篷,她才向夫人借了绣棚,想要自己也披一件,夫人宽和,也同意了。
那背后绣了梅花,是她的一点小心思。
——等等。
罗浮动作一顿。
她忽然意识到,虽说公子穿了她做的斗篷,可那是女子的样式!
李放对此一概不知。
续脉让龙小云痛的死去活来,可他也耗费了大量精力,要时刻把控真气输入,不能放松,简直比连挑几个对手还累,他也疲了。
他依旧不肯住在兴云庄,可惜夜又深了,游龙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好又跑到城西,敲了敲沈氏祠堂的大门。
阿飞还在,他来开门的时候,双手还把在门上,只拉开了足够一人过的缝,然后默默地盯着他看,李放被他看的莫名其妙,凝眉道,“我有哪里不对么?”
阿飞没说话,把门拉开了,李放进来以后,就熟门熟路地走在了他前头,径直进了那间破烂的卧房,见自己白天挂起的斗篷还呆在原地,他取来扬起一挥,白虎斗篷飘飘落在木板上。
他盘腿坐在上面,凝望着“桌子”上一盏昏暗的油灯没有说话。
阿飞也不客气,坐在了他旁边。
李放忽然说,“你知道李寻欢又被污成梅花盗么?”
阿飞猛地看向他,好在李放不是那种爱卖关子的人,直接说,“真梅盗在他房里放了梅花钉,他虽然受了一番难,但还是暂时洗清了嫌疑——只要他找到真梅盗。”
阿飞沉默了片刻。
“我以为你会说去帮他,”李放看向他。
阿飞答,“等他有难了,我自会去的。”
听起来他很相信李寻欢自己就可以找到梅花盗。
李放却想起了林仙儿。
她今日为证清白,宁可自裁——可为什么?既然她不是那样的人,那么是游龙生骗他了?但李寻欢那日确实来赴约了。还有她被梅花盗劫走,也是处处疑点,他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梅花盗的同伙——也许是他女儿也说不定。
江湖实在很复杂。
他想不透,于是干脆解下七星磐龙,拉起阿飞往外走,少年只是顺从地被他拉着,也没有反抗。沈氏祠堂后面是一条河,河边没有什么人,月光正好,积雪满地。
“打一场。”
他捡了一根树枝,简洁地说。
阿飞会意,也学他的模样捡了树枝。
两个人交手,原地只剩下一片残影,他们二人出招的速度都快的很,剑术也相近,李放胜他一筹,但今日只为消愁,快胜时总放水,阿飞却因此被他激出了火气,招式越发凌厉,似乎有所突破,只打了一会,两人的心境好像调转了。
结果是阿飞挑飞了他手里的树枝。
可他很不开心,薄薄的唇抿作一线,寒星一样的眸子看着他,里面静静燃烧着怒火。
“你没有尽全力。”他冷冷地说,不服气地看着对方。
他阴郁的表情只存在了一瞬,便化作呆愣。
说来很怪,原来汹涌而来的怒气,好像忽然随风而去一样,天地静谧,百虫都躲在巢穴里,皑皑雪地里,听不到一点细碎叫声,连月华都是静止的。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怦,怦,怦,在耳边雷鸣般响动,好像四肢百骸里游动的血液滚烫起来,汩汩地冒着热气,在清寒中火热一片,直烧上了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李放收敛了笑意,原来生动的眉眼再一次归于冰冷,只有轮廓在月光下依旧柔和,他说,“又来了,阿飞,原来你喜欢盯着人发呆么?”
阿飞的脸色再一次变了,粉红退却,竟一瞬间苍白起来,他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出口,李放见他神色有异,已敏锐地要躲开。
太晚了,他只感到背后一阵刺痛,却不剧烈,好像被麦芒扎了一般。
他还没有发话,反而是有一浑厚男声隐带怒气,“何处宵小,背后伤人?”
有两人披雪而来的。
他们中,年长的那个已是中年,可他看起来比青年人还要精神,穿着金黄的衣衫,手无寸铁,他身后那个人,比他年轻的多,灰色的瞳孔里却一片死气沉沉,他很瘦削,却很高,看起来很单薄,脸颊上有三道刀疤,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腰带右侧插着一柄剑,而他的左手抵在剑柄上。
不是欲出剑,而是收剑。
房檐上滚下了一个人,穿着黑衣,他的脖颈已被刺穿了,从他怀里滚出的机匣不难看出,他就是方才暗算李放的人,而距离那暗器发出不过几息,他已被那青年杀了,一击毙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黄衫的中年人朝地上瞥了一眼,“伊哭的弟子。”
原来这暗中偷袭的正是丘独,他原先还准备瞧一场借刀杀人的好戏,殊不知林仙儿已将他放入局中,成为今夜剑下第一缕亡魂。
李放谨慎地运转了一番真气,没有感到暗器有毒,于是冷静地看向来人。
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你是近日里,江湖盛传的寒光一剑,李放么?”
李放:“不错。”
中年人说,“你的剑在哪里?”
李放垂眸看着这人空空如也的手,反问,“你的环又在哪里?”
中年人哈哈大笑,似乎不疑惑自己会被认出,毕竟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兵器榜第二的名头实在太大了,大家都知道他常穿黄衫,年近中年,而高手之间总是有那么点感应的,比方说,他能感觉到,对面那个年纪足够做他儿子的少年,不可小觑。
他答,“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李放凝视了他一会,“好,我也不用剑。”
上官金虹脸上笑意尽去,“果然少年轻狂。”
他不再劝说什么,因为他本来就是来杀他的。他盯着李放的时候,他身后的青年已自觉拔了剑,对上了李放身后的阿飞,这两个极其相似,又截然相反的人遥遥相对,剑意激荡。
无需多言,四人不约而同地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说的不错,他手中无环,心中有环,能说出这样的话,绝非常人,果真他手无寸铁,一双肉掌却强过其他人,可惜李放却不是阿飞那样以剑为命的人,他原本就不是纯粹的剑客,纵使爱剑,他学的最好的却是那天下无双的掌法,移花接玉。
移花接玉讲究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对手越强,招式越厉害。两人几息之间已交了许多招,上官金虹的态度越发认真,比起开始时从容的姿态,他已多了几分狼狈。因他很强,所以移花接玉对付他,再厉害不过。
纵使看起来二人有来有回,其实他已占下风了。说来很可笑,他到了这个年纪,一代枭雄,居然比不过一个十五、六的孩子。
然而在他节节败退时,原来摘花捻叶一样自在的李放忽然慢了下来,上官金虹没有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一掌拍去,将他直打退了好几步。
他自己却也被震退了,面露思索,“你穿了金丝甲?”
李放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按理不该如此,上官金虹自然也知道,自己那一掌绝对不能将他伤到这个地步,他几乎立刻明白了什么,“暗器有毒!”
那边,阿飞和青年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被迫中止了打斗,但他二人都受了不轻的伤,身上染着血色。
阿飞回头时,却见少年几欲摔倒,匆匆扶住他,警惕地看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脸色几变,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李放毒发,今日他就要栽在小辈手里,别说打败孙白发成为天下第一,以后还要容人取笑,谁都知道上官金虹输给了兵器榜的无名小辈,眼下就已经如此,如果放李放活着回去,恐怕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冠之年都未达的小鬼,当他想了十几年的天下第一了!
虽说并不光彩……
他沉声喊,“无命,杀了他。”
那个他显然是指阿飞。
阿飞就此以一敌二,他怀中还抱着人,对上两人的夹击几乎没有胜算,眼见上官金虹一掌拍来,他的剑虽快,也不能同挡两人,他怀中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对上了上官金虹的攻击,卸掉了大部分气力,而上官金虹,他自己的反力几乎把他连连逼退了几米,在雪地了拖出两行深深的痕迹,足见此人这一掌的毒辣——他想一举杀死李放。
阿飞的树枝只划破了青年的手臂,他已被掌力推向身后,连带李放一起跌入河中。气候寒冷,河水还滔滔不绝,奔逝凶猛,没有结冰,两人落水时激起一大片水花,遮住了陆上二人的视线,再看时,已瞧不见水下人影。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如墨,袖下的手滴滴答答落着鲜血,染红了雪白。
青年死水一样的眼神泛起波澜,他盯着上官金虹受伤的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们又闯进了沈氏祠堂,如李放当初那样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了唯一点了灯的破旧木屋。
屋里一豆灯光已很微弱,反而是放在桌上的飞翼银冠光华流转,华贵非常,与周围布置格格不入。
地上铺了两条木板,一个盖着一件雪白的斗篷,白虎的绣纹隐约可见,旁侧是一把漆黑卧虎的剑鞘,剑镗澄澄,上官金虹将它捡起,握着剑柄拉开,龙纹腾飞,七枚宝石红如血滴。
“好一把宝剑。”他赞了一声,将剑刃入鞘。
上官金虹眯了眯眼,喃喃道,“只怕他命大。”
看那毒药毒发时剧烈的样子,只怕毒性异常可怖,李放先前与他打了一场,毒应已蔓延到四肢百骸,偏巧又落入彻骨的寒水中,他那同伴也受伤不浅,如此还能生还,该是他的命。
*
河水凶猛,一路直冲出城池,势头才稍减。
阿飞在荒野里长大,起先为了躲避上官金虹二人的追杀,就势在水里潜水,李放已昏死过去,随着本能呛水。
他束发的银纹锦带与满头乌发在水里飘飘扬扬,水速湍急,阿飞护着他在水底不撞上乱石已经很困难,只能胡乱撇开他乱舞的头发,捧着他的脸好渡几口气进去。好在水温的冰寒似乎让他清醒些了,除了初入水那一会,后来也知晓闭气。两人沉沉浮浮,李放已没有气力,全靠阿飞卡紧了他的腰,两人才没有被冲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河道窄了,阿飞掉转方向,扯着李放撞在浮起的大石面上,止住了趋势,他身上被石头的棱角撞的生疼,但他自己好似没有感觉似的,脸上的肌肉绷的紧紧的,拉着李放往岸上游。
他二人浑身湿透,阿飞受的伤不轻,他却还能扛着人在路上走。此处正是一片林,对于在荒野里长大的阿飞来说,也算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