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这日还在藏剑山庄,是被兴云庄的仆人叫回去的。

等他到了大堂,才知道为何这样急忙叫他回来。

他的未来侄子,现在的便宜徒弟龙小云,被人废了内功——不是纯粹废了那点稀薄的功夫,这是很难除去的,得把习武之人的记忆也去了才成,他的筋脉被人废了,聚不得气,纵然记得自己学过什么,没有内功心法在,也使不出威力了。

林诗音抱着儿子,泪水涟涟,龙小云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原本是怨恨地看着龙啸云,但也不敢言语,许是怪他不为自己做主,还将罪魁祸首奉为上宾,见李放来了,往日也不见他多尊敬,这下受了打击反而多亲热似的,哭喊着要师父为他报仇。

龙啸云大怒,“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他教训你,是应该的,你还有怨不成?还敢叫李弟帮你!”自从李放成了他的准妹婿,李公子一称就不再提起,他和夫人俱叫李弟。

李放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他做了什么?”

龙啸云一顿。

龙小云一身伤被人带回了,随即李寻欢就来请罪,他只和兄弟寒暄,为何小云被伤,尚且不清楚。

李寻欢张张口,他总不好当着大哥和诗音的面,说龙小云如何歹毒,为求医竟要以下作手段杀死其他病人,原先使得是剑法,倒也有几分威力,堂堂正正,后来见对付他不得,便巧言骗他,再以袖箭偷袭。

李放垂眸去看林诗音怀里的红衣少年,冷冷地说,“我问你,你做了什么?”

龙小云闭口不语。

当着李寻欢的面,他也无法说谎,可真要说了,李放绝不会轻饶他,别说打他一顿,也许自此就不愿再教他。

他顿时觉得天下人除了娘,没有人是关心他的,李放这厮做的好看,仿佛多认真教他这个徒弟,现下还不是帮着外人!

见龙小云缩在林诗音怀里不说话,李放也大概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他按着这孩子的肩膀,沉声说,“起来。”

林诗音不忍,抱着儿子不松手,摩挲着他的头发,“李弟,云儿已经得了教训,我知道你好心教导他,他已然知错了。”

李放对林诗音向来客气,也没有强行去扯开他们,只淡淡道,“你若不起,今后不要再求我为你续上筋脉。”

龙小云没说话。

龙啸云听言反而面色隐有怒火,“李弟,你不必帮他,这孽子仗着武功胡来,倒不如废了好,以后教他受人欺辱了,才知道今日之错。”

他反应如此之快,又刻意点明龙小云失了武功恐怕难立身,明着是不准李放为他医治,实际却教人难以对龙小云的伤势置之不理。

龙小云捏禁了拳头,目光怨毒。

他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狠心,还不准别人救治!

一时又气又苦,从林诗音怀中跳起来,不管不顾地跑出堂外。

他走了,龙啸云才神态如常地为双方引见,他抓着李寻欢的手,对李放说,“这是我义弟,江湖人称“小李飞刀,弹无虚发”的李寻欢,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声。”

李放微微颔首。

李寻欢对他也很好奇。他原以为,之前认识的阿飞已是最英俊的少年,可方才这人披雪而来,他一进门,简直叫满室蓬荜生辉,容貌俊秀,细看虽女气,不如阿飞硬朗,可确实是非常英俊的。

龙啸云又对李寻欢介绍他,“这是我义妹的未来夫婿,李放,江湖人称寒光一剑的就是他。”

李寻欢新听说这名字,看这少年年纪不大,应当才入江湖不久,他微笑着看向他。

李放却说,“龙小云害你,我替他赔罪,你业已教训过他,他吃了苦头,此事就此揭过,我会为他续上筋脉。”

李寻欢自然无有不乐意的,那日他知道自己伤了大哥和诗音的独子,已经很愧悔。

李放当然不会和陌生人承诺什么,云云此后必然拘着龙小云不让他恢复了武功又肆意妄为,但心下已经有了决定,不和李寻欢多说什么,就往外走了。

他来去潇洒,李寻欢却对他很有好感。

龙啸云了解他,见状大笑,“他与我那义妹,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是不是?”

李寻欢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李放径直去了操练场,果然看见之前跑开的龙小云正站在那里,拿着他平时教习用的竹剑,额头落了许多汗,似乎颇为认真。

他不说话,只看着他,看到龙小云心下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作态还不够,又被他盯的难堪。

李放说,“你如果把我教的功夫用去作恶,你我倒不必再教学了。”

龙小云辩解,“我是急着救秦大哥。”

“你等上几天,秦孝仪会死不是?”李放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过是看梅二不起,不怕他反抗什么,才这样胡来,若你事先知晓他的病人是我,你还敢对我动手么,不过是欺软怕硬。”

龙小云被他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忿忿不平,“好,我恶毒,我龙小云就不配做你徒弟,你瞧不上我,还教训我做什么?”

李放看着他,他一赌气,扭头不肯和他对视。

“我也不是什么侠义人物,”李放说,“但行走江湖,总要有个底线,不说如何义薄云天,起码不滥杀无辜,你肯答应我,立誓不再以武功滥杀,欺负弱小,我就恢复你的筋脉,你若不答应,我也不认你这样的徒弟,平白堕我门清威。”

言下之意,既然并非师徒,龙小云伤势如何,他也不管。

龙小云没说话。

他这样狡诈的人,最擅长靠着自己年纪小哄骗别人,他现在假意说是,把自己以后会如何做说的天花乱坠也容易,偏偏他竟说不出口。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逼不得你,”李放说,“我予你七日之期,好自为之。”

龙小云再回头看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李放离开了操练场,路上竟碰到了游龙生,原来他也随后到了,只是他看他的眼神非常古怪,竟带有些许同情。

李放凝眉,“做什么?”

游龙生纠结了片刻,叹息一声,“你今夜去一趟冷香小筑吧。”

“我不想见她。”

“可你不见她,她就要去见别人。”

“谁?”

游龙生咬牙,“李寻欢。”

李放冷下脸来,“我倒要去问问她,孤男寡女,她和李寻欢今夜约会是要做什么。”

游龙生马上握住他的手腕,银质的材质冰冰凉凉,“慢着,你找她做什么,你真气了,不如去把李寻欢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夜会别人的未婚妻。”

李放:“我已把她的追求者都打过了,李寻欢还不是敢这样做?”

游龙生怔住了,不禁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向来不知分寸,”李放淡淡地说,“我问你,是她约的李寻欢,还是李寻欢约的她?”

游龙生竟不敢去看那两片冰湖一样剔透的眼睛。

“我是对的。”李放说,“我早该知道了。”

这些天他不在兴云庄,可即使已经定亲,每日还是有许多人在冷香小筑外徘徊,若说这些人都不知廉耻,那江湖上不知廉耻的人未免太多了,若非林仙儿定亲后又放了那样的话,但凡她叫来侍女,直白地赶走几个,也不至于这样来者络绎不绝。

可她这样若即若离,毕竟也没与谁有越矩,两人已是未婚夫妻,李放不愿轻易怀疑她的贞心,可主动请未婚男子来屋中,已是过分之极了。

他真要动怒,其人便如出鞘利剑一般,游龙生在他身边都感觉头皮发麻,一时不敢靠近,也不敢出手拦他,只能噤若寒蝉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李放没找到林仙儿,据说她当天下午就搬离了小筑,但既然同李寻欢约好,自然当晚就会来,他孤立在小筑外的梅林间,飘雪落了他满身,宛如雪人一般。

夜里,冷香小筑的灯光亮起了。

李寻欢踏雪而来,却见白日里见过的少年正拦在他跟前,乌发银冠,白衣绣龙,少年丰姿,简直宛如雪中神子一般。

“你不该来,”少年说。

李寻欢却忽然微笑了,因为他已察觉到,这少年对他没有杀意,如果是来“捉奸”的未婚丈夫,就不该是这样的,林诗音尚且不信他对林仙儿毫无爱慕,可这个陌生人却信了。

“我来,只是赴约,”李寻欢说,“我这样说,你信么?”

少年的神色依然如不化冰雪般寒冷,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我知道,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自有话同她说。”

一个有猥|亵之心的人,他的神情不该和李寻欢一样惆怅,而该兴高采烈的才对。

李寻欢说,“好。”

可他还未转身,忽然看见冷香小筑旁,有道黑影一闪。

“不好。”他只喃喃了一声,足下飘然而起,已使用了轻功往那边赶。

李放看到他神色大变,也暗暗警惕,跟在了他身后,他的轻功比李寻欢还好些,身影白龙般疾穿而过,已先一步到了屋内,李寻欢还在屋外犹豫了一瞬,可他与林仙儿是未婚夫妻,见她可能遇险,当时也顾不及礼数,破门而入。

只见五双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一朵梅花!

梅花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灯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百八方向他了过来。

七星磐龙寒光一闪,威势之盛,竟隐有啸声,剑气四荡,只是眨眼,十七八件暗器已被击落。

李寻欢也恰时从和窗翻入,他手上也夹了几枚暗器。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李寻欢皱眉,还未待说什么,只见李放忽地说,“调虎离山。”

随后见白影浮动,他又飘然而去。

屋外传来龙啸云惊讶的喊声,“李弟!”

还有一个浑厚的声音,“贼人休走!”

又是一声嗡鸣低啸,李寻欢业已清楚这是李放拔剑的声音,恰时传来一声尖叫。

他急急赶出门来,已不见白衣少年的身影,屋外是赵正义,公孙摩云,龙啸云,田七四人的愕然的表情,田七那粗短的脖间一抹血痕,正在汩汩冒血。

另一边,李放意识到这可能是梅花盗调虎离山之计后,以最快的速度往林仙儿的房间赶。

想来也是,庄内不少人都知道林仙儿为躲梅花盗,已搬到别处去了,梅花盗如此狡诈,可能扑空么?

等他到了林仙儿闺房外,正瞧见一个少年,旁边是一个黑衣男人,七星磐龙出鞘,恰逢少年也正好出剑,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

可李放比他更快,七星磐龙割破了那男人喉管时,少年的剑正到,打在了七星磐龙剑身上,发出玉石相击的脆响。

剑风激荡,吹起二人的鬓发,四目相对,好像两点寒星落入冰湖,无名少年冰冷的脸色有些变了,也许他没想到有人比他的剑更快。

不,他已没有剑了,他那铁片做的剑身,与七星磐龙这样的宝剑相撞,登时碎作几片。

李放尚未收剑,举着剑凝视他,而少年也没有动作,他死死地看着李放,好像要记住这个比他更快的人的脸。

他们二人都是极英俊的少年,却是两个极端。一个像冰雪堆就,白玉刻成的神子,另一个却像风刀霜剑打磨出的磐石;这个绣龙白袍,戴飞翅银冠,着鹰隼护腕,环玉佩囊,寒光宝剑,哪个却一身单薄布衣,拿着断了的铁片,木头钉的柄的可笑的“剑”。

可若叫李寻欢来看,他绝不会说后者输给前者。

林仙儿才缓过神来,柔荑握上李放的护腕,柔声安抚,“他不是坏人,也是来救我的,你莫要伤他。”

布衣少年却不领情,冷冰冰地说,“谁死谁活,还不好说。”

李放收剑,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你叫什么?”

少年说,“阿飞。”

他比李放高些,低头凝视他,认真地问,“你很有名么?”

李放说,“我现在还不是最有名的那个,假以时日,便是了。”

少年:“为什么?”

李放:“我总会证明的,我是天下第一。”

他这话,只和林仙儿求亲时说过,但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的剑法功夫这样相近的人,竟然对陌生人脱口而出,可他坦坦荡荡,也没有羞涩的。

游龙生的师父天山雪鹰子是天下第一剑客,李寻欢的飞刀是兵器谱第三,上官金虹的环是兵器谱第二,天机老人的棒是天下第一,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些人,迟早会是他的手下败将。

少年说,“那我会击败你。我也希望成为武林最有名的人。”

两人相视一眼,气氛却很和缓。

林仙儿被冷落了许久,忍不住去纠缠李放,“你杀了梅花盗,还不抓去给大哥看看么。”

李放看也不看她,冷声道,“我现在不想理你,看在你今夜遇袭,也受了惊吓,明日再同你算账。”

这说的是什么话!

林仙儿满腹怒火,可当着另一个英俊少年的面,又不能发泄出来,只是娇俏地跺跺脚,好像也与他生气了,当下放开李放的手腕,要往阿飞身边去。

阿飞却只是木着脸把地上的黑衣男人抗在肩上,动作间那人的腿往后一甩,差点蹬在林仙儿脸上,她吓了一跳,后面却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往后一扯,险险与那靴子避开。

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白衣少年目不斜视,好像她是路边一点微尘,只是随手掸了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