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惹怒的林仙儿,李放就不知道怎么劝她回来。
他没有过这种经历,稀少的与女性相处的经历是和自己的师父——但师父是常常莫名其妙生气,却也莫名其妙消气了。
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他于是去了藏剑山庄。
门童见他周身华贵,也不敢轻慢,径直去报告了自家少庄主。
游龙生以为听错了,问,“你说谁?”
门童恭敬地说,“李放公子前来拜访。”
向来眼高于顶的自家少爷,居然亲自去迎了。
李放穿着他与林仙儿初见那身白虎斗篷,正立在恢弘的朱门前,背后是一片雪,而他几乎与之同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清凌凌的眼神就投向来人。
游龙生每次乍见他,都难免晃神一次,普天之下,除了林仙儿,也唯有此人叫他感叹钟灵毓秀。
他一面领着人往里走,一面去看那人的神态。
清俊少年依然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对山庄内布置精巧,别具一格的设计毫无反应。
应当也是大家族出身。他忍不住想。
等他到了自己的庭院,请李放进去屋内喝茶,却被拒绝了。
“不必,”李放说,“我只是有事相问。”
游龙生颇有些自得,“李公子想知道什么消息?藏剑山庄生意遍九州,各处的时事秘闻,我都有了解。”
李放说,“你知道如何讨女子欢心么?”
游龙生噎了一下。
他忍不住打量李放的容貌,却发现他依旧是英气少年,纵使细看,那模样分明男生女相,可却不叫人觉得女气,大概是他眉宇间总有些锋锐的缘故。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心里狐疑。
虽说现在看又是少年,也说不准是女扮男装,莫非他在暗示我么?
游龙生这样想着,心里也有些火热。
他对林仙儿本就是倾慕容貌,若有好感,也是基于此,如今听说她已有婚配,这几日没有找她,那心思也歇了些,虽说有些郁闷,但也还好。
李放不知他心中所想,皱眉说,“我惹了林仙儿生气。”
游龙生心下失望,却忍不住问,“我和她只是朋友,也管她叫仙儿,你却这样称呼她么?”
李放说,“君子止乎礼,我与她没有成亲,也不会唤她闺名。”
游龙生隐隐有种被嘲讽了的感觉,但眼前少年光明磊落,倒也不像,他嘀咕了一句,“迂腐。”不像个江湖人,像那酸书生。
李放不置可否,又定定地看着他,“那你懂么?”
他的眼睛生的漂亮,睫毛纤长,专注地看人时,不像寻常美女含情脉脉的春水,倒像冰天雪地里的湖水,清澈干净。
游龙生脸上浮现一丝薄红,不自在地偏过头,“我自然是懂的。”
他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坐下,收拾了一下心情,才冷静地问,“你怎么惹的她?”
对症下药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李放说,“你明知故问。”
游龙生皱眉,“怎么?”
“和你也有关,”李放说,“那日我弹琴,吓到了她,她便扑到你身上,我警告她注意分寸,她便生气了。
还是为这事?游龙生其实也不太理解女人怎么能为这种事生气这么久,不过这个理由叫他有些尴尬,毕竟李放警告林仙儿,正是因为他们举动亲密。
想到这里,他突然一醒。
他之前初见李放后,还不知道他与仙儿婚约的时候,仙儿也时常……
可按李放所说,她分明是倾慕他的,那为何还对自己做这样亲密的举动?自己当时还心神激荡。
对面人脸色变来变去的,李放忍不住问,“你也觉得很过分么?”
游龙生回神,再听见李放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下作的事情,有些对不住他似的,一时有些愧疚。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其实也无错。”
他还是不忍心苛责林仙儿,斟酌片刻,说,“既然是由琴起,不如你到她屋前,给她弹一曲道歉得了。”
他又补充,“要饱含情意之曲,《凤求凰》就不错。”
李放沉默片刻,坦诚地说,“我奏不得。”
游龙生噎了一下,不太相信,“为何不可?”
李放说,“这样的曲子,我听了恶心。”
游龙生:“……”
他一时间觉得,什么女扮男装,这必然是个男人,还是个无趣的男人。
他没好气地说,“恶心你也弹,你不想哄她了么?”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古怪,自己竟然在教情敌去讨喜欢的女人欢心。
游龙生索性进屋,抱了一把琴,放在李放面前,“你先弹一次。”
李放的手指往琴弦上放,就有种克制不住的冲动。
游龙生激他,“你自认琴技高超,却只会弹一种曲子么?”
他的方法很对,李放自命不凡,这招再有效不过。
果然见少年的手指在上面停留片刻,出来的乐声不再激荡。
李放敛眸,微垂着头,俊秀的脸在这个动作下越发显眼。他神态认真,应当是在集中注意力不走向杀伐,纤白修长的手指被那古檀琴的玄黑衬得玉一般。
他弹着《凤求凰》,对面却是个男人。
游龙生紧紧盯着他,从脸忍不住看到手,眼睛里满是少年弹琴安静、飘逸的姿态,一时有些痴迷之色。
一曲罢了,李放抿唇,心情急转而下。
游龙生却轻轻鼓掌,真情实感地说,“若她见了你方才的样子,一定也忍不住原谅你了。”
他心思百转千回,忽道,“我帮了你,你怎么回报我呢?”
李放说,“哪日你遇到无法战胜的敌人要欺负你,我便帮你杀了他。”
一语成谶。
游龙生却不领情,“那可轮不到你,藏剑山庄自有人出手。”
他眼神止不住往少年唇上瞟,忍不住问,“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为何涂着女子的口脂?”
李放在此道其实不是那么坦然,他口口声声“君子止乎礼”,却又拒绝不得将要做他妻子的女人一吻,说来还有些可笑。他雪白的脸飞了些红霞,叫对面人又开始纠结他的性别来,他说,“你看不出来,那是林仙儿唇上的么?”
游龙生一时忘了刚才的纠结,缓缓地说,“是么。”
李放越提醒他,林仙儿的心意一事,他越忍不住想起林仙儿对他的亲密,不像往常回想起的甜蜜,只剩下浓浓的疑惑还有他自己也不太想相信的怀疑。
怀疑林仙儿,其实在吊着他。
李放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误会了,接着说,“我说止乎礼,就绝不食言,此事其实是……她向我表白心意时做的。”
这么一说,又显得林仙儿太大胆,她毕竟是闺阁女儿,虽然在江湖上出名,其实并不是江湖中人,名声还是很重要。
于是又补充,“她平时不这样。”
平时经常与林仙儿有些暧昧肢体接触的游龙生:“……”
他心情越发复杂了。
不过眼下他还有别的诉求,避开了李放的话题,接着说,“那我若是提一个小要求,你会做么?”
李放说,“不义之事,绝无可能。”
游龙生也赞同点头,“我也不会提这种要求。”
他试探地说,“假如是,要你化女子的妆容呢?”
李放:“……”
游龙生打蛇随棍上,“这可不是不义之事?”
李放面无表情地说,“脂粉在脸上,很累赘。”
游龙是原以为他是怕羞,结果居然是这个理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心里又相信了一分。
他说,“不敷粉,只是涂些胭脂。”
胭脂在唇上其实也腻,不过李放之前有求于人,眼下只能应了。
游龙生大喜,回房中取了两盒胭脂。
他回来时,李放忍不住问,“你为何有此物?”
游龙生含糊过去,总不能说是买了预备送给你未婚妻的高级货吧。
李放打开那金镶玉的雕花盒子,一股自然的梅香清幽飘出,不像寻常水粉香的刺鼻,他心里抵触少了些。
游龙生猜到他心中所想,笑着说,“这是贡品呢。”
李放说,“你不叫人打水来净手么”
游龙生实际没化过妆,也才想到这茬,叫侍女打了水来,又把她们屏退,他练武,除非日常伺候,这些人寻常不得进他的院子。
李放把手放在那飘着花瓣的水里,仔细地洗净了才拿出来,旁边有毛巾,他没动,从怀中扯出一方软帕,慢慢地把手擦干。
游龙生是世家子,只看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极好的料子。
手擦净了,他垂眸看着那两盒胭脂不语。
游龙生自觉今天和他亲近了些,大胆去催他,“公子还不动手么?”
李放慢慢地说,“我无铜镜,看不到自身,也不知道点多少合适。”
二师父捉弄他,在他还要年幼一点的时候,喜欢把他打扮成红妆,但他从没自己化过,更不要说如今连镜子也无。
游龙生屋内有,但他看着那人沉静的模样,神使鬼差地开口,“我帮你?”
李放其实不太想用手指去沾那玩意,犹豫片刻,嗯了一声。
他不太习惯与陌生女子亲近,但若是同性男子,就还好些。
游龙生被天降之喜懵住,好久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暗喜。
他净了手,斟酌着在盒子里蘸了些,手指往对面清俊少年唇上放时,若不是调动内息,都忍不住抖。
为了方便,他坐地离他近了些,对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也时不时飘入,竟觉得比那贡品的梅香还好闻。
手指碰到那淡红的唇瓣时,他脑海里想的是,有些软。
他想细致地将口脂在唇上抹开,他手还在动,心在狂跳,大脑却一片空白。
李放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很少和旁人相处,也不懂这些,但是此刻却有一种本能。
他握住了游龙生的手腕,将脸偏了偏,冷声道,“我自己来。”
唇上已沾了一点红,他胡乱地抹了抹。
游龙生怔怔地看着他。
如他所想。
一旦涂上胭脂,两颊泛粉,唇色娇艳,那种眉宇间的锋锐带来的英气就会被冲淡,与此同时,貌若女子的秀丽模样完全展露。
传说已逝的女侠雷纯,有“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美名,他原来想不出那是什么模样,见了这人,却发现再合适不过了。
李放就浑身不自在,虽然是同性,但竟比在二师父一介女子前涂脂还要古怪,他凝眉,“看也看过了,可以擦去了么?”
游龙生很想说不,可惜不太敢,毕竟李放的实力他已然见识过了。
只能无奈点头。
李放用刚才的帕子的边缘把嘴唇,两颊的胭脂擦了,心里有种一松的感觉。
游龙生咳了一下,“李公子,不如叫我的侍女把你的帕子洗了,毕竟也是我提出的请求。”
李放寄住在兴云庄,这种事确实不好麻烦主人家的仆下,便欣然同意了。
待他走后,游龙生却没有唤人。
他拿起那条锦帕,水一样滑的缎子,待展开看,却发现边角绣了一个‘放’字。那擦去的鲜妍口脂正好在字迹边。
他看了那片痕迹一会,忍不住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