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绫子明明知道春听从了父亲的命令要对无惨动手,她毫不在意,反倒是关注起了优子的婚事。因为精神从入冬后就变差了,她还以为是天气的缘故,更无暇顾及别的事情。

在无惨看来,绫子闭门不出就是一种先兆,他的身体确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变差了。

而命运就是这么的奇妙。

藤原慎也没有想到随便请来的这位年轻大夫真的有本事把无惨的病治好,等他发觉情况不对便想派人去收买他。

这个人被无惨发现了。

之后,无辜的大夫被杀死了。

鬼舞辻无惨固执多疑到令人发指。

即使是后来发现真相,怒不可遏地杀死了真正对他下手的春,也挽回不了既定的事实。

他们成为了不见天日的怪物,唯一能够挽救这一切的人已经死亡了。

得知这些的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冲动,告诫自己不能贸然在这里动手。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的丈夫这么有当昏君的潜质,不分青红皂白先把人杀了再说,等发现不对了就一句“朕知道了”做结尾。

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无惨明知道她和他的重病逃不了干系,那么长一段时间她陷入了极度虚弱的状态,居然一直没有找机会杀死她。

“你就这么想要去死吗?”

他的态度冷淡了下来,不似刚才兴味盎然地滔滔不绝解释他们现在是多么完美的生物。

“太遗憾了,如果是现在,那么你一定会死去得非常痛苦。”

明明喝下了同样的东西,他们却变成了不同的生物。

若是说无惨他是干柴,那么绫子更像是状态不稳定的冰块。

但他们怕的不是火焰。

能够点燃无惨的是日光,能够融化冰块的也是日光,他们都畏惧同一种化合条件。而差距是无惨这块干柴一点就着,而绫子这个冰块,需要满足一定量的日光,才能够完全融化。

但光是融化,她依旧不会消失,只是会变得极其虚弱,甚至昏迷。

无惨说得对,如果她想要寻死,那一定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冰融化成为了水,那么水继续在阳光下暴晒下去会怎么样呢?

还好她不会因为阳光太猛烈直接从冰块汽化。

绫子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她还有一个弱点,按理来说,无惨应该也有一个弱点。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这件事。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绫子突然问道。

鬼舞辻无惨这个身份已经用不了多久了,时间一长早晚会有人发现他的不妥之处,更何况藤原慎也还等着要他的命。

他细长好看的眉在眉头处拧了起来,言语间似乎还觉得有几分可笑的意味:“你就这么急着摆脱这里吗?你还想着能回藤原家?”

“我要回去一趟。”绫子完全不在意他会不会发火,甚至对他一点都怕不起来:“所以你什么时候走?”

这语气完全就是在问,你什么时候准备去死?

无惨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像是深思熟虑后回答道:“还要再等一等。”

说着,像是有风轻轻掠过他的发际,两鬓微卷的发跟着灯火一齐晃动了一下。

看上去,居然完全没有生气。

绫子“哦”了一声,有所预感地撑开了伞。

像是被什么猛兽袭击过,伞骨倒是丝毫无损,伞面上留下了几道爪痕。

这种留人的方式有点直接了。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几乎可以猜想到外面是多么好的一个天气,绫子特别想要直接破窗让无惨一同感受这难得的光合作用。

天色已经到了正午时分,两人完全活在另外一个真空一般。

这是无惨诚挚地邀请她来对弈一局。

窗户像是被类似水泥的东西浇过,再加上两排木条,完全给钉死了。这边平时根本没有人会过来,明摆着只是来防着她而已。

绫子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默然地收起了伞,在无惨的对面坐下了。

两人一时间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平平淡淡享受琴棋书画的平安时代颓废贵族,他们的生活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且枯燥。

薄暮将至,绫子落下了最后一颗白子。

“夫人,夫人。”

屋外传来了呼喊声,玲奈的脚步声慢慢近了,一直延续到门口,却忽然停下了。

少女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触摸的禁制,驻足了一刻,触电般收回了方才想要推开门的手。

“我要走了。”

绫子起身,没有收拾棋盘的意思,这盘棋也已经走到了终点,黑子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无。

认赌服输,无惨突然熄灭了所有的灯火,端坐在最深处的角落里,看着绫子就这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丢下了那把伞,昏黄的日光照射在她的脸上,绫子一时间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

这时候的太阳有点冰冷,却让她很舒适。

这就是逢魔之时,人类和妖魔共存的时刻。

她心里清楚,无惨在这个时候被困在了屋里,即使没有赢下这盘棋,他也阻止不了她离开。

对太阳怕成了这样,不知道是谁更悲惨一点。

“车马都已经备好了。”玲奈的眼中满是疑惑,小声问道:“可是夫人,现在出门会不会太晚了点?”

绫子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往外走着。

“秋纪呢?”

她停下了脚步,忽然问道,“她去哪里了?”

玲奈想了一会儿,看上去试图记起当时的情形:“好像出去了……大概在未时左右,当时还碰到了津奈姐姐,说是出去采买了吧。”

那正是日侧之时,秋纪刚过了正午就走了。

绫子无意识地捏了捏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主意:“走吧。”

玲奈有点害怕,这次出门除了车夫,他们没有再多带上一个人。天色已经不早了,如果去藤原府的话,他们必须走夜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边的府邸门前都挂上了灯笼,街上已经没有人了,穿过这条街,她三年有余没有回来过的藤原家就要到了。

远远地望见了下垂藤的家纹,她突然喝停了车马。

“左转,去看优子。”

优子住的地方是之前她在十二岁的时候搬出主宅独立居住的庭院,距离这里隔了两条街。

下个月她就要和经基皇孙成婚了,她本想着在那一天给她送上祝福,原本是准备制作一把祝仪扇,但是这种扇面也太过单调了。绫子花了一点时间,最终还是选择了桧扇,在扇面上绘制了五重花骨朵的式样,优子是春天出生的,她思忖了半天,放弃了樱花,落笔的是盛放的桃花,祈求姻缘美满。

绫子想,不管优子喜不喜欢这个礼物,还有一件事情她一定会高兴。

她马上就要实现妹妹的愿望,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夜色渐深,新月冉冉升起。

即便是绫子让玲奈一起坐在车里,小姑娘可能还是有点冷,一到了夜里,室外的温度有种春寒料峭的味道,她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绫子毫无所觉地等待着马车停下,目光幽深,望着这栋庭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在车里停留了一会,才被玲奈搀扶着下了车。

因为是女性的庭院,为了防止有不长眼的盗贼宵小,就连夜晚的灯笼上都会画上藤纹,用以震慑。

就连乡下人都清楚,这是权倾天下的藤原氏的标示。

门开了。

门房的苍太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您,您回来了?”

绫子脱下了兜帽。

“优子睡下了吗?”

他是第一次听到绫子开口说话,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苍太这才摇了摇头,可能是门口太冷了,他的声音都点儿发颤:“没有,听理奈说优子小姐还在学习婚仪。”

“是吗。”她没有让他继续引路的意思,直直地对着卧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却从未像今夜这样漫长。

也从未像今夜这样,灯火通明,照亮了整座庭院。

这里站着的人,除了优子和秋纪,居然一个熟面孔都没有。

有希子和藤原慎也并没有来。

她看向了优子,少女往后退了半步,被这目光一激,情绪有些失控。

“你这个怪物,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是怒是怕,扶着身旁的秋纪,声音颤抖着却又带着一种快意道:“父亲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你这个妖魔,你已经被家族除名了!”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优子小姐所抓住的重点也依旧是家族声名,她这个姐姐再也不是藤原大小姐这件事。

“哦。”绫子揉了揉眉心,看着她的眼神中有点苦恼:“优子,你应该多穿点衣服再出来。”

今夜的风有点冷,她突然对温度有了一点感觉,因为这夜风钻进了她的骨子里。

庭院里从未这么热闹过,站满了阴阳寮的人。

上次见到阴阳师还是她结婚前的事情了,那个老人说她命不久矣,大概就是为了印证今天这个情景。

领头的男子是一名年轻的阴阳助。

真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外貌,光论五官而言,正是公家审美里最喜欢的斯文俊秀,和鬼舞辻无惨气质更偏向阴柔的俊美截然不同。但是真正令人难忘的,是他额头上奇怪的疤痕,突兀地出现在了这张美丽的脸蛋上,绫子忍不住盯着看了两秒。

好像更像是胎记一样的东西。

看上去是一个温柔的人,那古怪的胎记也没有妨碍到他俊逸过人的容貌,周身的气质和这冰冷的夜晚格格不入,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和煦又寡淡。

可从她一出现,他的神情就变得分外凝重,温和的眸子里沉淀了说不出的忧伤。

似乎只用了一眼,他就确定了绫子并非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