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如洗的天空,一丝儿云朵的痕迹都无可追寻,连绵的雨雪仿佛倏然间消散在天地间,阳光直射入地面,偶尔有新冒出嫩芽儿的枝条抢先享受这一场难得的春意。

“夫人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

绫子百无聊赖地看着玲奈晒被子。

视线偶尔落在少女柔美的颈部线条上,衣襟下若隐若现的是微小的疤痕,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对方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绫子清楚地记得,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怀中的少女早已闭上了双眼,仿佛做着什么美梦一般,微微笑着,唇角留有幸福的弧度。

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她及时恢复了意识,再多过几秒钟,玲奈就会失血过多而死了。其实绫子心里明白,她只是吃饱了才醒过来。

她这一辈子,前十八年活得浑浑噩噩,成功把上辈子没过完的咸鱼习气带来过来。却因为投胎过于成功,在别人眼中,无论从家世到个人魅力,她几乎都是无可挑剔的那个。

自从掌握了这里的语言后,无论学习什么都易如反掌,没有一项技艺入门到精通能超过两个月。明明没有非常感兴趣,偏偏万事万物在她眼中仿佛变了个样,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引导,她就能融会贯通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学神buff吗?

即使是这样,她也活得没有滋味,凡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太容易获得的东西,让人没有真实感,有意义的事情也会变得无趣。

绫子从一开始就明白一件事,她活得没有选择。

她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高不可攀的地位,出类拔萃的天赋,万中无一的美貌,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可以带给她打破困境的机会,藤原绫子是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

再给她十年,二十年,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或许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攀附更有权势力量的男性达成目的罢了。

藤原绫子,抛去自己的身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是一个走出家门就不用一个时辰,就会尸骨无存的女人。

她是个女孩子,没有人会教导她如何拿起武器保护自己。摸一下刀鞘,都会吓得侍女们争先上前看看她的掌心有没有多出茧子来。

之后,藤原绫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曾经偷偷见过五岁的藤原实赖习剑。年纪小小的弟弟,拿着有他一半高的木剑,紧绷着一张小脸,无比严肃认真地盯着教习老师的动作。

这位老师似乎是父亲从哪里请来的剑道大师,教五岁小儿确实非常屈才。他大约是想着震这个皮猴一震,当庭演示了好几招藤原实赖这个年纪完全摸不到边际的招式。

那一天,庭院里的樱花开了。

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随风散落,四处飘零,有的落到了她的鬓角,有的停在了她的发梢。

她望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绚丽,刀光在她眼睛中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个动作就像是一曲优美的舞蹈拆解而成,又杀气凌然。

藤原实赖被惊得有些傻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她没有再看下去,绕过了小院,悄悄地离开了。那不是她能够接触到的东西,绫子心态平和,从来不会有多余而不该有的奢望。

“绫子小姐,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教导她舞乐礼仪的女官眉头紧皱,“祈福舞重要的是心意虔诚,用敬畏之心去舞,你这是什么?”

是什么?

绫子满脸疑惑。

是绝美的杀意之舞,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地漫长又短暂,就像是剑士在面临死亡前的最后一式。

知道她是藤原小姐,不知道的看完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女刺客。

绫子小姐从来没有在舞蹈课上栽得这么狠过,被罚站了整整两个时辰,一直等到下一堂课的老师来接她,那时候腿都软了。

她就是这么的柔弱又无助。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继续过了下去,一直到樱花树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丫,她再也没有去过前面的庭院。

绫子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的人生规划仿佛突然被打得七零八落,就像散落了一地的棋子。

不过是一夜的时间,过于好用的大脑让她想通了许多过去根本懒得去思考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直面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她在高兴。

她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了。

绫子接受了玲奈出去走走的提议。

玲奈感受着初春的暖意,淡黄色的日光洒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小姑娘掸了掸散发着太阳味道的被子,一转眼便发现绫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老远。

可是夫人为什么要打伞呢?

北面的这栋四季都避开了日光的院子,即便是被清理过也显得有些破败荒芜。外围的屋脊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能看到几处腐败破损,台阶下的杂草大概是刚刚修理过的,拦腰断开后散发出了更加清新的味道。

终年没有阳光的直射,能在这里生存下去的除了这些杂草和野花,独独还有一棵挣扎求生的梅花树。花期已经过去,到了它凋残的季节,只有几片纯白的花瓣落到了新生的草叶上。

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啊,绫子真心赞叹道。

她收起了伞,推门而入。

这是一个有些吊诡的场景。院外是春光灿烂,阴冷的院里也依旧是白昼,屋内却窗户紧闭,一丝儿光亮也透不进来。盈满了整间房子的,是灯火和烛光,灯光下的人正认真地翻看着什么书,屋子里满是古怪的药味。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

温柔得像是耳边呢喃的细语。

他像是早已料到绫子今天会来,但没有想到会这么早。

无惨看见了绫子手中的伞。

“今天天气确实不错,绫子是想一起去晒太阳吗?”

这话就说的很没意思了。

“春究竟去哪里了?”

这句话问得也很没有意思。

“出了点意外。”无惨接着道,“或者是迷路了,你想听哪个答案?”

“你今天来就是想要问这个的吗?”他哗啦啦地翻了几页,又不耐烦地合上了书,反问道。

绫子挑了挑眉,她换了个问题:“你的大夫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勾起了无惨的一丝兴味,他笑了笑回答道,“他哪里都没有去。”

这个太极打得没完了。

绫子敏锐地觉察出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有意所指,背后隐藏着的真相就像是一块块破碎的拼图,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既不想听‘意外’也不想听‘迷路’,春是怎么死的?”

她虽然这么问出了口,但心里隐约觉得可能是春早些时候便发现了鬼舞辻无惨的异常,被吸干了血灭口。

但依旧有哪里不对劲,那时候他还能够出现在白日里吗?

这件事解释起来似乎说来话长,但是无惨突然间又来了兴致,用一种奇异的带着一点得意的语调,“你很爱你的妹妹,我记得好像就是下个月就要成婚了吧,是不是叫做优子的那个小……”

绫子的脸色突然一变,“鬼舞辻无惨!”

他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快,食指轻轻触到了唇上,暗示绫子噤声后,他接着说道:“是她杀死了你的侍女哦。”

“真是一个爱着姐姐的好妹妹呢,知道姐姐生病了,丝毫不想来打扰。”无惨作出深受感动的模样,眉眼中竟真的有一丝忧伤:“我只是让人对她说‘只要让春回来的时候,给鬼舞辻带一样东西,您就永远不会再见到藤原大小姐’,这种事情优子小姐一下就相信了。”

他的语气完全不是这样的,无惨是真的想要这么做。

无惨又用十分遗憾的口吻道:“你的妹妹完全不想见到你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婚期将近了吗?”

他不断地假设着,不断地发出疑问:“还是因为不想让未婚夫看到你呢?”

人类的嫉妒心真的太美了。

这种美丽的东西,他当然也有,不过那是属于恶鬼的妒忌心。

他妒忌那个曾经追求过绫子的皇族少年,自出生起就拥有着健康身体的人类,还有现在能够在阳光下露出笑容的卑劣的人类。

渴望获得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由人而生的恶鬼也不例外。

不满足于现状,吞噬了人类的血肉,想要获得属于人类的东西。又沉湎于自身不同于人类的强大力量,想要使自己变得完美。

这样就不用嫉妒了。

不,也不是。

从他还是人类开始,从藤原绫子还是人类开始。

他想吃掉绫子。

他威逼利诱她一起服药,不过是从第一天遇到藤原绫子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个女人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催命的。

藤原慎也找来的大夫,他根本就不相信。他想要活下去,如果有什么问题,验证药方最直接最快速的方法就是让藤原绫子陪他一起下地狱。

于是他又多苟活了三年有余,直到藤原氏已经等不及了,那个侍女开始有动作。

自从冬天绫子闭门不出后,鬼舞辻无惨笃定药方出了问题,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大夫失踪的消息。

发生了变化以后,他每一日都看到绫子在那栋小院门口徘徊。

他分不清究竟是食欲还是爱欲,或许爱欲的本质就是食欲,迫切想要吃掉一个人的心情从未改变过。

从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在梦中就曾见到过的场景,那透白的雪肌上沾上血色,一口咬断她纤弱的喉管,再从圆润的肩膀慢慢往下啃噬,看到她肌肤下的青色血管,最后把她完全融入自己的骨血,永不分开。

可三天过去,他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他觉得自己可能突然有点寂寞了。

绫子的眼睛是焦糖色的,天然便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仿佛只要她一注视着你,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那种感觉是,她深爱着你。

现在,这双温暖而明亮的眼睛正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了一个人,冰冷身体里的血液也随着心脏而跳动了。

恢复了血色的唇瓣轻启,绫子望进了无惨血色|猫眼般剔透的眼睛里,她的眼中好似盛满了浓烈到化不开的感情。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