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

绫子不知道如何形容她现在复杂的心情,她该怎么顺利地和新上任的丈夫接上话:

幸会,在下凤凰院凶真。

呸。

所以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原本神道姓氏就千奇百怪,加上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简直是阴惨惨组合。

可能自己这位新上任的丈夫童年不是非常美好,怎么会有人会给自己孩子起名叫“冷酷无情,无耻不要脸”之类的。

这一定是他给自己起的艺名,绫子心想。鬼舞辻家最后一名当主,在新婚之夜仍然没有丢掉自己的中二病。

“不是的哦。”春动作轻柔地捋着绫子鸦羽般的长发,向她展示了昨晚她在鬼舞辻大宅打听出的成果:“大人生下来身体就不太好,前任家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亲手占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时代永远与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脱不开干系,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活得久好像也有点道理。

绫子摆摆手让春退后,理了理自己新束的发型,镜子里朦胧可见的姣好面容像是上了一层滤镜,有点古旧照片的味道。她的肤色白皙,眉毛天生细淡,除去为了应付有希子过分的关心描了蚕眉,结婚前基本上都是素面朝天。未婚时她不涂黑齿不拔眉毛,新婚后连蚕眉都给洗了,偷偷给自己描了一个柳眉。

即便是这样折腾,完全不符合平安京对贵族美人的审美,绫子在旁人眼中也没有减去分毫颜色。

正是因为如此,才容易招惹祸事。

春是少数知道绫子不再说话原因的人。

她在大小姐的身边待了足有十年,很多时候即使绫子没有说话,她也能领会意思。不过这也是远远不够的,为了演得入木三分,她从第一天知道此事便找了一户人家去学习唇语。

小姐从来没有伺候过人。

春心中叹息,只得在旁边关注着绫子的一举一动,时刻准备着上去补救。

绫子端着水,一抬头就看到了仿佛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的春,深呼吸了一口气,扬起漂亮的如同新月般的眉。

春退下了。

鬼舞辻家即便是只剩下了鬼舞辻无惨一人,他也没有同意父亲的招赘婚。按照道理来说,无惨要搬入藤原氏提供的住宅中,即便是平起平坐的贵族婚姻也应如此,更别说妻族实力远大于自身。但他身体虚弱无法出去闯荡,家里也没有女性继承家业,只能独自以普通贵族的身份支撑起这栋宅院,无惨拒绝了搬走的提议,藤原慎也也嫌弃晦气,最终决定让绫子单独在鬼舞辻宅中建了一个小院,对外便说是为了方便新婚妻子照顾他。

藤原氏并不缺钱,即使明明心知肚明鬼舞辻无惨身患绝症,在决定让绫子和他成婚后,即刻从宫中给他请了好几位医师给他相看病情,药材也从不吝惜。

就是听说无惨确实没得救以后,藤原慎也心中大定,又多赠了点金子给医师。

真是一位善良的岳父,大夫心中叹道。

鬼舞辻无惨这个病一治就是十几年,除了知道不会传染,好像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他生生拖到了今天,却满脸都写着大限将至。

是的,新婚第二天早上,没有任何人来拜访,除了兢兢业业的大夫。

这位新来的大夫是宫里的医师推荐的,在民间倒是有几分名气。举荐他的那位老医师只说让他试试看,“他的师父是一个怪人,他就是一个怪胎,这一支专治怪病。”

那时无惨听完也就“哦”了一声,道:“那就来看看吧。

大夫是个年轻的家伙,听说之前来了几次,绫子今天是头回见到,看外表在医师当中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了。

“今天看上去气色更好了啊,无惨君。”刚接手无惨的病情不久,这人总是一副很有信心的模样,还有心情和他开起玩笑来:“是因为新婚的缘故吗。”

男子的脸色仍旧泛着不健康的惨白,常年卧床的他并没有打理头发的意思,披散着露出精致的轮廓,目光却如同野兽一般锐利。

“是吗?”他露出了一个仿若幸福的笑来:“可能是的吧。”

不知为何,绫子觉得浑身有点发冷。

看来屋子里的炭火还不够旺,甫一抬手,突然记起春从进门前就被自己支走了。

可能年轻人话比较多,医师一见无惨难得搭理他,又回过头去准备在绫子身上找找新的话题:“这位就是您的夫人吧,贵夫人真是……”

怎么忽然卡壳了?

大夫看着站在门口颦眉面露疑惑的绫子,一时间竟找不到词语,半晌才结巴道:“美丽动人。”

真是她这几年来听到过对她容貌的最朴实无华的夸奖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本来名声不显的她开始频繁收到各种和歌,给她写信的贵族们,成功让她了解到了日本语的进阶修辞版本,单纯的从称赞容貌和约火包的方面,写得那叫一个意蕴隽永,含情脉脉。

就是绫子实在是无法想象一群初中生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对她生死相许了。

绫子站在原地,朝着大夫无言地笑了笑。

他脸色变得无比紧张起来,目光无处安放,像是被传染成了哑巴。

原本只想要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笑完以后好像空气更凝固了。绫子心下微叹,只能笑着上前试图给无惨整理一下仪容。

“我……无惨君记得按时服药,我先走了。”

简直落荒而逃。

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偶有炭火爆开的火星子的声音,剩下了她和无惨四目相对。

“真是美丽动人。”

无惨喃喃重复道,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庞:“真想像绫子一样健康啊。”

绫子眨眨眼,无言地提醒着他:她并不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

她的眼中映着无惨因为生气而渐渐抿起的嘴角,他不耐烦地冷笑了一声。冷漠的眼神里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但又特别富有耐心的开口:“最近胃口不是很好,以后每一餐都希望绫子能够陪我一起吃。”

仿佛病弱丈夫的一个小小要求。

绫子的表情蓦地难看到了极点,脸色变得比刚刚无惨还要快。

无惨大笑。

平安京的贵族们每日只吃两餐饭,而且每顿饭都离不开腌菜,头几年吃得她脸都绿了。后来年纪大了一些,才渐渐有腌鱼干之类的东西上桌子,但是她每天仍然饿得要命。

贵族们以食肉为耻,就连这么一个病号都是这么过来的。原以为婚后独立出藤原家可以肆无忌惮,但是身边的人比起她来更听有希子的话一些,要是分开吃还有办法可以动一下厨房的主意,现在完全没有机会了。

早知道昨晚就应该多吃两口排骨。

这么吃下去,看来这个工具人丈夫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她恶狠狠地想。

和绫子想得不太一样,自从搬过来和无惨一起吃饭后,鬼舞辻宅的仆佣们发现,家主的饭量明显变多了。

“别说看着夫人的脸,你们谁不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光想一想,就能多吃半碗。”花匠有一搭没一搭地修剪着老宅门前的灌木,和侍女们聊着天。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来的夫人的美貌,从天上的辉夜姬谈到地上的御台所,最后只能叹息道:“这么漂亮的人,居然不能说话。”

“听说夫人可是藤原家的小姐,”花匠啧啧道:“要不是不能说话,我们大人估计一点机会都没有。”真说起来怕是女御都未必及得上。

冰雪消融后,春光大好。

老远就听见洒扫的侍女们的声音,绫子被阳光照得眯了眯眼,揉了揉眼角,她打了个哈欠。

「他们在说什么呢?」绫子落笔道。

“似乎是在称赞您的美丽呢。”春继续研磨,无心去纠正鬼舞辻宅里这些下仆们的不当举止。在她眼里,藤原家的这位女婿除了皮相外,没有一处是合格的。听说活不过二十岁,顶多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了,她有何必多管这些没有必要的事情。

屋外的人们依然是活力十足,这倒是在藤原宅里看不到的景象。被春光一照,仿佛连骨子里的湿气都晒掉了。隐约听到他们讨论的对象从她变成了无惨,“大人的病真是一点起色都没有呢。”

数十年不变的苍白病容,瘦弱的身体甚至难以支撑他下床行走。

并不是的。

绫子曾亲眼见到他拿起外间的刀剑又放下,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在她的面前,这个人简直不加掩饰,总是表露出一些危险的言行。

总感觉父亲看错了人。

不论是有意无意,刚刚还手里拿着刀剑,转头又嘴上却对她说着“今日夜色很美”的无惨,怎么看也不像邀请她去赏月的。

然后这个人就咳个不停,最后以她强行拖着他去躺下结束了夜游。

第二天一早,她又急匆匆地去差人叫了大夫进门,得出着凉的结论后,绫子头都疼了。

“怎么,我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吗?”无惨的语气轻飘飘的,如游魂一般:“你不高兴吗?”

绫子张了张嘴,优美的唇线吐出无声的两个字。

「吃药。」

她端着药碗,希望在自己耐心告罄前对方能给她一点反应。

无惨喝药了。

他又问了一遍,“我还能活多久?是不是快要死了?”

就像如果她再不回答,今天就走不出这个房门一样,执着地找她要一个答案。

绫子不想安慰这个自说自话的男人,实话实说:「没有,您一定能活着过年。」

声音消失了。

绫子看着人躺下了,不知道是被她气得还是真睡着了。

她是个实在人,只说老实话。以无惨的身体素质来看,并没有虚弱到过两年就要原地去世的地步,要她说长命百岁那可能说不出口。

她还是没有医生面不改色地说着“您一定可以活个百八十岁”这样的水平,脸不红气不喘,年轻的大夫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窘迫,当着她的面,睁着眼睛对鬼舞辻无惨说着瞎话。

实在是高啊。

绫子怀疑这才是这个年轻医师留下来的真正原因,大龄巨婴就喜欢听这个。

窗外的话题又变了,绫子低头定睛一看,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落笔在纸上:「就这么讨厌的个性,说不定真的能长命百岁。」

春忍不住笑了出声。

院里春光正好,光影明灭中屋檐下好像有影子闪过。

哎,是猫吗?

「我想吃肉。」

“今天吃肉。”春答应道。

咦?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侍女。

春一本正经道:“医师说了,无惨大人要多食荤腥才能好得快。”

“……”

绫子有一丝愕然,居然不知道是要高兴还是生气。

她决定去晒个太阳去去晦气,随手把纸笔一丢,只想呼吸一口没有丈夫的新鲜空气。

微风拂过,树影微颤,绫子工整的字迹从窗台吹落,落在了没有人烟的阴凉角落。

好像有什么声音?

「春,你是不是笑了。」

“没有哦。”

可能是树叶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