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汪兆铭?”伊藤没有说话,态下之意却已一昭了然。森垂下眼,过了许久他说“关于这次汪的事件,叔父对你的处置感到很满意…”

 “是吗?”伊藤轻敛了下眼,那依然毫无情绪的眸底,似乎对陆相的赞美并不置可否。望着男人似曾相识的表情,森胸口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某种异常熟稔的情绪瞬间被引燃,那不断窜烧的火舌舔食着内心,映照出本来险恶的面目。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答应来到支那的真正原因:为了见这个总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同僚。“武司恐怕还比不上他”叔父的话其实还多了一句。向来不轻易称赞人的叔父,似乎不经意的态度,却让他耿耿怀中多时。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就是赢不了这个男人?从以前到现在,甩脱不去的阴影,那多少次挫败时满怀的怨忿。

 然而男人却依旧冷漠,既不在乎他,也对周遭的事物不屑一顾,那些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事物,就像是叔父的赞美。“对了,”伊藤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他看着森“差点忘了向你道贺。森,恭喜你升为将官。”

 森凝视着对方唇边的一抹微笑,感觉男人变得比从前更为艳丽,一举一动间隐约流露出来的气质,神秘而独特,男人那使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美,蛊惑人心般的异色…森不禁恍惚起来,到底是什么使得男人产生如此改变?“泉…”

 一股莫名的冲动下,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你现在还把那个男宠带在身边吗?”一瞬间里冻住的气氛,伊藤冷漠地望着发话的森。

 “…是西园寺说的…”在那样逼人的视线之下,森难得地显露出窘态。“…彻…?”伊藤微微挑眉,彷佛有些讶异。

 “没错…”森躲避疑问似地移开视线,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尖锐“这种不正常的事,除了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外还有谁会知道!”话锋一转,森紧盯着伊藤,目光凌厉,声调也跟着激动起来。

 “泉,你别被那个废物带坏了!沉迷男道者都没有好下场,这你是知道的!更何况像那种低贱的支那人,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都很难说!叔父他对你的期望很高,下任次长拔举中你是他最看好的人选,可别自毁前途!”

 “桩姬…已经行过成人礼了。”他接着又加了一句。一时间里显得沉默的空气。伊藤没有答腔,那双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向窗外,遥远而专注地,像是在看着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脸上表情一如先前时的淡然,彷佛刚才的争论完全没有发生过。

 “我待会还有会要开。你难得来,晚上再好好叙一下。”静静地回望对方的眼,森也没有言语。抉择的时刻总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它一开始是隐伏着的,是潜藏在暗处的,就像是致命的旋涡在表面上连一点水花也不会溅出来。它会慢慢地靠近,逐渐地包围,然后在最是防备不及的时候猝然扑来。

 它看着人犹豫,它看着人痛苦,它逼得人喘不过气却无法放弃。悲哀、痛楚、彷徨不安…于是几番挣扎过后,再度回首从前,无论与否,只残留下内心那道血泪烙成的伤痕,跟随一生…一如往常的天津租界区。黑夜里灯光闪烁,人群热闹熙嚷,车潮往来不绝。

 大街上的店家多不可数,家家富丽又气派,端的五光十色、目眩缭花。那一栋栋被炸成废墟的民房与焦黑的瓦砾,这儿看不见。沿着路的人群繁若点星,个个脸上带笑容,实在精神洋洋、好生热络。那曾抱着父母尸骸号哭的孩子与一个个惨遭暴力蹂躏的妇女,这儿也没有。

 “号外!号外!”几个报僮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地叫嚷着。“妈的蠢材!呆楞着做什,死着挺尸么你!”大小饭店的后巷里,黄板牙的拉车夫粗声地吆骂着年轻跟班。

 至于剧院一边更是闹活,贩子四处兜售零嘴儿、小玩意。戏还没开场,卖糖葫芦的手中竹串已去了大半,还有两个洋姑娘在女人挽篮中拣着深红玫瑰。安详和平的夜景,除了界边外虎视眈眈的日军,一切都几乎和战前没有两样。

 没有预料的时刻,一场雨淅沥地下了起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两个刚从电报所出来的男人,也跟着躲进了附近的店铺檐下。“哎哟,什么雨啊这是!直淋得我一身湿…”有点胖的男人一边拍打身上的雨滴,一边抱怨。

 “可不是么?这年头是越来越怪了,前把个月该落雨的时候一滴水也没有,瞧这几天偏下得像洒狗血似的!”瘦高的男人甩着沾湿的帽子一块儿附和。雨势渐大,本还指望生意的小贩也不得不妥协,四处急急散开去了。

 一个黑影冒雨冲来,卖花的女人也躲到了檐下。瘦子微微打量着女人。正在拂去水珠的女人,头戴斗笠,身穿粗衣,上下裹得密实,那一身朴素土气的打扮,看起来就像个十足的乡下农妇。

 可让他奇怪的是,女人那隐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眸,却不似一般村妇的呆滞,一转悠间那俏生生的模样儿,甚为迷人。这样的女人怎可能是农妇?瘦子心想。直看到女人整理篮中花朵时他才发现。吓,这原来是个残废!

 “…瞧这种时节居然来雨,也真是怪得透了!”胖子兀自掸衣,口中仍埋怨不停。“欸,我看这打仗还不停啊,一堆怪事恐怕也是层出…”

 瘦子应和着,可才说到一半便噤了口,他露出担心的表情偷窥着周围,瞄见女人依旧头也没抬地忙着手里才宽下心。

 “说的对!旁的不论,光是因为沪口的战争,我的纺织厂就不知道损失了几成的生意!”胖子却没有这般顾忌的心思,他想起刚才急传的电报,心下不禁一阵惹烦。

 “可现在呢!新政府居然还要把厂房收购国有!名义上说的好听是紧急征用,但是到了最后还不是贱卖给日本企业!这啥劳子新政府!?”

 “这款内老哥你还琢磨不清吗?”瘦子叹了口气,他压低声音“这新国民政府压根儿只是日本人的魁儡。你说他们还能怎么着?”“难道我就得埋头吃闷亏?”胖子皱眉。

 “这景况下怎由得人?老哥你不仔细看看,从南京一路退到重庆,蒋中正的人马早都给逼得自顾不暇啦!现在听说连滇省通往缅越的道路都被封死了,缺粮食少装备地,这仗还能打吗?只是在苦撑罢了!”

 “有这种事?可英国、法国不已答允援助了么?怎会关闭信道?”胖子半信半疑。“什么援助?”瘦子冷笑了声“你想援助便援助,这些日本人可是好惹的么?更何况英法连德国都应付不了,还有余力来管闲事?再加上日本和德国又有同盟关系,能不招惹就少碰,没的给他们自己找麻烦!”

 “说来其实也是因为局势已经大定了,不然日本的大企业怎么肯冒险进来?粤省是驻友会社,长江上海是三菱会社,淮河以北则是三井。你瞧瞧这些招牌还假得了吗!”

 瘦子指着附近的商店餐馆,从大街一路下来,到处都印有三井会社的标记,两人前面不远的日井大饭店还是去年新近落成的。想下榻这间饭店,只光有钱还构不上边儿。

 “…”茫睁着眼皮,胖子没有言语。远方钟塔的报时此刻响起,一片缭乱雨雾中,那不住回荡的钟声显得破碎且迷蒙。大街上,车灯由远而近地打着光晕,黑夜里亮得刺痛人眼。一辆奔驰路过的外国高级车溅出道道水花。

 “…我真不甘心…”一段沉默之后,胖子闷声。看着同伴像泄了气的皮球,瘦子也不禁苦笑。“这有什么法儿呢?形势比人强就得乖乖听话,不管你争也好闹也成,有些事情毕竟是很难改变的。

 好比说前日里炸营的几个家伙,只轰得日本鬼面子不留,可后来还不是给逮着了,你说为这一时的出气风光值得么?都是命哪,人要活下来就不得不忍点儿委屈啊!”“怎样说到头来,”瘦子安慰地拍着对方,下巴往前一抬“那种人我们是惹不起的…”胖子顺着方向看去,不远处的饭店前方,两个日本军官正跨出车中。明亮的光线下,其中一人的侧面看来俊美慑人。

 “唉…”叹息声里,彷佛只剩下认命的绝望。男人们身后暗处,卖花的女人也正望着饭店前方,隐藏在那双美眸底下的,却是一股难以比拟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

 笨重的脚炼互相碰撞着,不断擦出金属特有的刺耳声音。满是泥泞的湿地上,随着十数个囚犯走过,而留下了一长串的大小脚印。

 长长队伍以不协调的奇异速度前进。偶尔有人拖慢了步伐,一旁日本兵手中的长鞭便毫不犹豫地抽下,直接、迅速而且痛楚。队伍最终在布满苔藓的石墙停住,墙的另一侧,一枝枝枪口早已久候多时。

 依序靠在黑石墙上,囚犯们布满血污的脸孔显得忧郁而深刻。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人身体不断发抖,有人依然目光如定,彼此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随着指令拉开保险杆,行刑者举枪瞄准囚犯头部。众多枪响过后,一具具破碎的尸体被丢往郊外。一连串过程的异样沉默里,只有远方乌鸦的凄厉叫声不断。渗在石墙上的殷红血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天津各大街的告示牌,新贴上了一张布告。“日前于英租界逮捕的通缉犯宋勉等人,因屡次残杀无辜人民,并持械拒捕多回,蓄意藐视帝国尊严,其罪不可饶赦,已于昨日全数处决。在逃的若干余党,发现者应即刻通报皇军,否则将以共犯论处。”

 魁七独自望着窗外发怔。一望无际的天空,只见惨白的云朵聚拢堆砌着,隐约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紧绷感。透过密厚的云层,日光勉强地洒了下来,却显得有些阴沉,又带着点惨淡。

 那种灰蒙的天色,一乍看之下,让人不禁产生时已将晚的错觉。不知名的远方,隐约传来一阵阵啼叫,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在广阔苍茫的天地间流动不止,就像是回忆时流下的泪水,总显得凄楚而哀苦。

 啼声连绵不绝,一群群乌鸦接力似地持续嘎叫。仔细倾听那在风中不断拉长的尾音,全身的神经都不由得为之一紧。

 这样阴幽的天,哀泣似的鸦啼,一种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感觉。魁七轻轻地闭上眼,他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老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