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娃倚在魁七和严清棠中间,低声问着彼此近况。魁七说着逃出死牢的经过,旁边一堆人都说他着实命大。

 讲着讲到了八大胡同那日,他含糊其词地一句带过去,接着就急急地转移话头,问起白娃的情况。白娃叹了口气,她看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左手和手臂上斑斑交错的伤痕。

 “其实一开始倒还好,许是有人说情,那群鬼子倒还不怎么凶。本来听说只做个样子地关他十天,可到了最后一日,突然来了一个叫什么伊藤的军官,接着就是这样了…”说着她的眼眶又红了,旁边的严清棠紧紧地拥着她。魁七默然。白娃擤了擤声,看向无语的魁七。

 “七哥,我记得那伊藤不就是上次捉你入监的鬼子吗?”魁七勉强地一笑,苦涩已极的表情。车行间,微微的曙光射入,耀眼的白光在天边闪烁,一色纯净的穹苍重生大地。白亮炫目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魁七缓缓伸出手,彷佛想抓住洒落一地的软热。

 那暖洋洋的触感代表一切的真实。漫漫的长夜总算过去了,而他也终于可以醒了,从那三个月不堪回首的恶梦中…丰台军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森严的戒备,切实缜密的武装。在这理应恪守整体纪律的营区内,此刻却传来阵阵不合矩的杂沓步声。

 “大佐!大佐…”一个小兵模样的人喊着前方的长官,声调急切。对方回了身,但那冰冷的眼神令来人不禁瑟缩。“什么事这样慌张?”一旁的堀内代替主人开口,他皱起眉头看着吓得说不话来的小兵。“那…那…”

 在对方压迫般的气势下,小兵不由得结巴起来。“讲重点。”极为不耐的口气。“是!”紧张的小兵马上肃然立正“报告大佐,那个人不见了!”夜里,部营中心的司令官室里仍是灯火通明,机密的军务会议正在召开。座上的旅团长、联队队长一一发表意见,对此次大规模演习的得失作出检讨。

 伊藤静静地坐着,没有参与那热烈的讨论。监所无故失火,囚禁处的每个人都被药迷晕。小兵喘息地说着。监禁的两人失去踪影。当夜里有一辆可疑的卡车出城,方向朝北。铁道附近发现废弃的卡车,车上人迹已杳,当地村民曾看见两个男人搭上火车。往北京的火车。已布线追拿,目前一无所获。…逃走…那紧紧链锁在笼子里的折足山猫竟然逃走了!还是从自己的手里!他眉间一紧,拳头深握。

 “伊藤君,你的意见呢?”室内一片静默,总结的时刻已然到来,司令官田代皖一郎看向他。司令官的询问经常是种青睐的表现,但是因为他身分特殊,此举在许多层面上都代表着不同的涵义。

 伊藤慢慢抬首,面无表情地回视对方。身旁的堀内发现他眼中掠过一抹异样的悸动,深浅交错彷若翻腾的烟雾。自小随侍,堀内知道这是他怒极的表征。低沉嗓音在室内冰冷地回荡不已。

 “…逃亡者,”缓缓地,一字一字地“我队上有个奔敌的逃亡者。”***深沉的黑夜,风不安分地摆动着。离涡四旋,飞沙走石,大地上起了阵阵的烟尘。空气中夹杂着微不可闻的声音,似乎正不停地诉说、哀告,却在倾耳的那一瞬间,被风吼一举吞灭,消逝在空荡的桥洞中。岸边的密林也骚动不已。风在其间来回飘荡,彷佛是在传达着什么信息。

 隐藏在其下丛间那不知名的簇簇暗影,正交头接耳地窃笑着。漫漫长桥上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

 不复平时月夜下的喧闹起舞,数百只石狮生硬地坐着,脸上的表情茫然无措,铜铃圆眼不安地大睁着,连爱玩的小狮也偎在母亲的怀中不敢探头,他们在等待某种预发的可能,他们在准备迎接那不可测的沉重未来。

 万籁空寂,只一轮银月高挂漆空,灿亮的光芒照在狮群僵硬的脸孔上,反射出一股妖异诡谲的气氛。茫茫之间,静谧在耳轮深处发出细碎的嗡声,凝结的景象在眼前不停地跳乱交错。

 令人颤抖的异样脉动,那悬吊在歪斜空间中的危险平衡正摇摇欲坠。不意间,点点微小的火星在远方的地平线闪动着,而后慢慢扩大,渐渐延伸,接着便风逼燎原似地全面蔓烧开来。倏地一记触发的枪响!那支撑着千钧河山的细丝应声崩裂,神州大地,惊动了起来。

 此刻猛然回首,先前那模糊不清的预兆已露出狰狞可憎的脸孔,正漫天卷地狂扑而来!凌晨时分,借口搜寻失踪士兵,日本驻屯军第一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要求进入宛平县城,中国方面严峻拒绝。

 不和的双方于是在火热炮口中找到彼此的交集点。炮声隆隆不断,无以覆收的白热状态。卢沟晓月七七夜里,呐喊厮杀的战争,浴血搏命的抗斗,已然展开。龙王庙的激烈顽战,铁路桥的抵死抗拒,中国不屈,他们要战至一兵一卒。

 增派兵援的一方,踏着响亮刺耳的步伐,日本关东军越过万里长城,趾高气昂地前进,无数明晃晃的武士刀砍向中国人的咽喉。近一月的僵持。逐渐堆高的同袍尸体,孤立无援的彷徨不安,中国的气力,有如那浓得化不开的斑斑血泪,深沉而无奈。近一月的围城。所谓的光辉圣战,发扬国格,日本的傲气,建立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上,他们是强者,理所当然地侵吞弱者。

 战争的自大展露无遗,和平的丧钟已然敲响。七月末,退守。北京、天津相继陷亡后,在艰辛卓绝的民族抗战中,遥遥漫长的路途里,中国已踏出了异常惨烈的一步。

 城陷后数日,满目疮痍的街道,石砾遍散一地,缕缕黑烟夹着呛鼻的硝烟味从废墟中飘散而出。在炮弹轰击下,一举埋葬掉过去所有的悲欢离愁。寂静一片,无声的提心吊胆。

 往日的繁华已不再,近半数的人民随着中国军队退往大后方,剩下的是走不动的认命与不想走的另有所图。白日夜里,只见日本军队来回巡逻抓人,那躲得好的就逃过一劫,倒霉被揪出的一生境遇从此骤改。

 远远地哭声响起,凄厉地飘荡在风空中。一对小姐妹被搜了出来,几个日本兵淫笑着,正意图间却有只老狗冲了出来。

 瘦可见骨的流浪狗,衰老到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咧着磨平的牙齿恶狠狠地对着大男人咆哮。小女孩嘶声喊着它的名字,泪眼模糊。一声枪响过后,日本兵挟着战利品扬长而去,斜射的夕阳残光中,只剩下肠开肚破的老狗尸体在环绕的蝇群中兀自发臭。

 黑茫茫的夜,乌云满蔽,星月全隐,就算是它们也不忍见到这块土地的痛声哀嚎。只有风,不停地刮啸着。忽隐忽现,那飘没的尖冷声音,彷似地底深处传来的凄厉鬼哭,切切惨惨,又有如寄寓诸般人心的狂纵魔笑,钻刻痛耳。

 悚悚乍听,毛骨俱寒,神碎血凝,泪为之下。斑乱的残墟中,一抹隐约人影浮现。谨慎小心地前进,他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景况。蓦然,身前约五十尺的地方,一队日本兵无声无息地出现。是夜里的特搜班,专抓白天的漏网之鱼。

 他马上闪进路旁一间倒圮的颓屋。那细微的列队步伐纷纷而过,一径而去。蹲在烧得焦黑的檐柱边下,不敢掉以轻心地,他倾耳细听许久,确定巡逻队已远去才再度现身。

 杂乱的胡同小巷间,修长的身形飞也似地移动,左绕右拐,一瞬眼的时间,就在几座肮脏的大杂院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漆色剥落的木门上传来轻微的响声,细弱的烛影跟着房内的人一阵惊动。缓缓靠到门旁,他一只手摸向自己的怀中“谁?”

 “是我。”同样压得低低的回答。松了口气,他搬开堵挡的一干杂物,开门让来人进入。细细的门缝里跟着窜入一条人影。

 “七哥,怎么样?”对方还未停稳,男人急切的话声已响起。来人眉间紧蹙,望着那张满怀期待的面孔一会儿,他垂下眼摇头,重重地叹了声。男人的失望全表现在脸上,他泄气地低下头。不多久,他又抬起头,表情愤然,怒睁的眼里爆出激烈火花。

 “这群天杀的日本鬼子!”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着。魁七苦苦地笑了下,同样的无奈在他胸口扩散开来。那日进京之后,事无不巧,才不过隔天的时间,日军即展开猛烈的攻击,无止息的炮火让出城在即的他们路断,只能滞留战区不前。

 原本撤退得时也罢,但消息传得太晚。此时要走难比登天,但他们却不能不走!魁七有个极险的法子。他企图找上琉璃厂的赃货贩子,那秃子三虽人并不怎么可靠,但魁七知道只要有钱,那家伙就能让他们顺当地去到一切想去的地方,只是信儿早发了,那秃头却至今还没个回音,叫人怎能不心急!他叹气“…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急归急,可也不能躁过了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打开手中的包裹递出。严清棠咬着嘴唇不吭声,气呼呼的整张脸全皱在一起,但最后还是认了,决定不为日本鬼和自己过意不去,他拿起一个冷掉的窝窝泄愤似地大口啃着。

 一边吃着的同时,他一边痛骂那群他恨不得剐其骨、喝其血的倭鬼。慢条斯理地撕剥开和包纸黏在一块的面皮,魁七听着对方痛陈鬼子的恶形恶状。日鬼在闽省作威作福横行已久,当地人对他们恨之入骨,尤其是南方的客佬。

 性悍的火候,勇武的风气,以家族为单位的客家人紧密团结着,他们的防卫心极强,不轻易妥协,也因此日鬼对他们的压迫益深。每回只要说起日本人对自己族群的暴行,严清棠总一副气愤填膺样。

 “操他妈的狗鬼子!说打就打,早知道他们没安什么好心眼,就只当我们中国人是好欺负的么!”拳头紧握,严清棠恨声说着。

 “非把那小日本杀得一个也不留!这条命就算是豁出去和他们拚了,也不做那狗腿子汉奸的亡国奴!”慷慨激昂的语气,说出了多数中国人的心声。

 “七哥,你说是吧?”他忽然转向一旁的魁七,两眼炯炯发亮“你会加入我们吧?中国绝不能给鬼子这样踩在脚下践踏!”

 “嗯…”模糊地应着,魁七面上有些尴尬,所谓爱国什么的,他不是不想,可也不是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从来有没想过。

 “国难当前,现在就是需要像七哥这般英勇的人才!我们一起给那矮鬼子好生色瞧!让他们知道炎黄子孙可不是好惹的!”说到激动间,严清棠大手一伸,就要拍上魁七的肩。未料,对方却猛地一抽身退开,似乎对他的碰触避之唯恐不及。一时勾了个空,严清棠不解地瞪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