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矮林里拨出一条路,他踏着匝匝作响的石砾子前进,不多时,一道土灰色的石墙出现在他面前。

 月娘清冷的视线下,魁七抬头望向眼前的高大石墙,心里直挢舌不下,乖乖,这几约有四个人身高啊,莫说他现在手腿上有伤,就算全身好得活蹦乱跳,他也爬不上这道墙。

 啧,就差这么一步了的,他愤愤地啐了句。向两侧望了望,凭着心里的一股感觉,他扭头朝左边绕去。

 沿着墙边快步走着,沿途里,魁七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注意,可许这儿竟是部营里的偏僻角落吧,他连只猫狗鸟都没碰着。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人声。反射性地躲到一丛矮灌木下,透过杂生的枝枒,魁七看见一个日本鬼脚步凌乱地走过眼前,嘴上正又笑又叫地大声吆喝着。

 “喂…换…换班了…”魁七顺着方向一看,赫!一道小门!一道嵌在石墙里的小木门!他胸上登时热火了起来。守在门前的日本兵看到交接的人来了,面上露出喜色。

 “怎么样?怎么样?”显出等待后的兴奋猴急,日本兵一连声地问着,来人对此则竖起大拇指以为回答。

 卸任者欢天喜地地离去后,接替的士兵懒洋洋地靠在木门上一动不动,彷佛浓浓的酒精被风一吹就发酵成了睡意。嗝──!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日本兵倏地惊醒,他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无奈脑袋还是重得像水泥块似的。这样不行哪。他摸索着上衣的口袋,许久之后终于掏出一根烟。这不算违纪,他是要给自己提神一点。

 为着这个好借口得意地笑了起来,日本兵拿起火柴棒往石墙上擦去。没有点着,他举起手想重试的时候,一不注意,火柴掉到地上。

 士兵眯着醉眼,刚弯下腰捡的当儿,身后冷不防一记重击袭来,他像摊烂泥似地倒了下去。魁七也得意地笑着。在日本兵身上搜出了钥匙,还顺手牵羊地捡了那根烟叼在自己嘴里,他的心情比那醉陶陶的日本兵更爽利快活。

 正晃着钥匙准备开门时,一抬头,他看见了那个男人。伊藤泉一郎感觉胸中很是烦躁。热闹的大厅里,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烈酒像水一样地灌入喉中,助兴的节目也达到了最高潮,表演的艺妓正挑逗性地拉下和服,露出了细嫩的肩膀和白皙的双腿。

 他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躁郁。侧座的中佐只顾随着众人吆喝快脱,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还低声地对他评论女人的大腿有些过粗。

 讥讽地扯起嘴角,他把视线移开,不意却看到了侧边正座上的主人,正紧盯着艺妓的胸口不放,那喉头不住颤动着,明显是在咽着快流出来的唾沫。

 眼见石井那副下流涎脸,一股强烈厌恶在他心头升起。抽起身,不理会中佐询问的眼神,他走出吵嚷的宴厅。

 守在厅外的副官见到他走出,弯下腰一躬,持敬地奉上御寒的外衣。屏退了欲随侍的副官,他朝着空旷的中庭走去。随意漫步着,春天夜里的风还隐着些许寒意,足够让人的脑袋清晰透彻。

 这次来到满洲,表面上他是来慰劳皇军的,实际上他和中佐是代表参谋本部来视察含菌剂的制造状况,以评估对华作战的胜算,而其结果…他望了下灯火明亮的宴厅──双方都很满意。

 看着黑夜里通亮明彻的彼方,他感觉胸口中那股烦人的躁闷又再度滋长起来。不快地撇开头,他朝更深处走去。像是要发泄自己的情绪般,他刻意向偏僻的小径走去。

 表面上似乎是为工作而烦恼,但其实他心下了然,那股不断侵袭着他的狂躁风暴,既不是针对那无耻下作的石井,也不是对这粗心大意的部下中佐,而是…完全对于他自己本身的焦躁不安…

 轻轻叹口气,这真不像他啊。些许语声随着风向飘来,缓下步伐,他望向声音的来源。远处的几个哨岗里,交替的卫兵在接班了,挟着烈焰再度昂冲天际的青色营火就是证明。

 遥望着黑夜里那熊熊高闪的火光,不由自主地,他忆起了那双眼眸,那双在他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黑亮眼眸。

 骄扬不逊地,桀傲不屈地,虎视眈眈的目光,就如同深山隐林里张着尖爪利牙随时准备扑咬上来的野性山猫,危险而致命。

 其实,像那样的人他也不是没有遇过,顽劣无知,凶残恶暴,如此的低贱废物满地皆是,可是,像那样慑人心魂的锐利眼瞳…他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那闪着黑曜光芒的眸子,有时是峭料寒意的冷冷嘲讽,有时则是傲慢无畏的烈性倔硬,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燃着一股彷佛要融掉一切、吞噬生命的炽热光芒!被那样的眼眸注视着,他竟有股自己将被吸入吞灭的错觉。

 他无法确切地说出自己对那双眼眸的感觉,虽然那是种深刻又刺痛的感觉,但当仔细追究下去,它又变得朦胧不可知,就像一根细小的针刺进身体深处,虽然隐约察觉痛楚,却找不到那根针的真正所在。

 …算了,想这些无意义的事情又如何,他望向营部后方的黑色建筑,高矗的烟囱正缓缓吐出长条状白烟。

 大概连灰也不剩了吧,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大厅,他不意地瞥见了一个鬼祟人影。是一个下等兵,正蹑手蹑脚地走向搬运补给品的小门,看那偷偷摸摸的样子似乎不是来换班的。

 一记枪柄重击之后,守门卫兵应声倒下,偷袭的人则在他旁边蹲了下来,似乎在搜找些什么。

 伊藤嫌恶地皱起眉头,他对这里败乱的军纪实在不以为然,不过,既然有像石井那种将领在的话,下属的放荡恣纵也就不以为奇了。

 偷袭者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待要出声喝止之时,一瞬间,他看见了那双眼眸。洒了满地的银光下,两人就这样望着对方。好一晌之后,魁七才猛然醒觉过来,一股热血满满涌上心口,他想也不想地抽出腰间的左轮。

 偏是路狭冤家相逢,这个杀千刀的日本鬼,老子今天若不宰了他名字倒过来念!不料他虽拔出了枪,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既没有掏枪应战,也不出声唤援,他只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魁七见状不觉又楞住了,遇上这种毫不反抗的敌人还是头一遭,莫不是给吓傻了吧?还是让惊呆了?可在他印象里,伊藤泉一郎这男人绝非是束手待毙的孬儿!这么一楞的瞬间,远处传来一阵吵杂声。

 “大佐!大佐!”是来寻伊藤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魁七愤恨地咬牙,他心里清楚得很,现在哪管得了什么寻仇报复,当务之急是要逃离此处!他绝不能让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反手开了锁,枪口对着依然不为所动的伊藤,魁七一边退出木门,心头暗暗发下狠誓──贱鬼子别得意,这笔算不清的恶帐,老子非加倍向你讨回来不可!“大佐!”焦急的中佐带着副官赶到。

 “您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担心──这是怎么了?”看到躺在地上的卫兵和半开着的木门,中佐一阵呆楞。随后奔到的石井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跑着还一边道歉,不料却在看到现场后膛目结舌。

 “伊藤大佐,抱歉招待失周,我…啊!怎么回事!?”不理会众人的惊愕,伊藤抬头望向夜空里的银白轮月,一抹奇异的微笑,在他嘴边轻轻浮起。***

 人间四月天,北京热闹颠。沾着春末儿的四月,暖暖的风,舒爽的气候里,花木正兴,浅紫的深红的粉点的嫩白的,多娇多媚,重瓣的单圈的小楚的大硕的,百妍争艳,悠悠古城在四飘的粉甜香味中迷了醉、转了头。

 衔着夏头初的四月,蓝蓝的天,无瑕的白云儿下,是亮如明镜的几个小海子,水边的杨柳青翠欲滴,无风自拂,再衬上那晒得人懒洋洋的日头,湖面上是一片洒光涟漪,倚悠不止,在这闲适舒懒的气氛下,肃然大城也展性徜徉了一番。城醉,人亦痴。古城一流连,京人也跟着慵懒起来。绿意水波,春色旖旎,暖阳下,晴空底,鸳鸯相栖,燕燕双飞,直撩拨得人心荡漾难止。

 夜里白日一般热络的八大胡同脂粉街,馨香远播,众多花儿精心装扮费意梳理,招的可不是那翩翩起舞的丛间翅蝶,有怀有凭的访欢客才是所寻。

 瞧那环肥的燕瘦的娇小的丰盈的,看那雅致的秀美的俏丽的风艳的,或倚门巧笑,一倾国城,或临窗送波,媚态横生,怎能不叫人徘徊忘返、驻足忘归?

 金钗玉梳、织锦罗裙中也分有高下,八大胡同的艳名所以远传,不仅因为京城最有名气的四大院在此,更是源于赫赫有名的四朵花:醉荷花、小凤仙、小桃红、水芙蓉,四大美人齐名花榜,拥者皆众,难分伯仲,各有千秋,但推色艺双全者,非流风水榭的水芙蓉莫属。

 这四朵娇花让八大胡同熠熠生辉,更是寻欢客络绎不绝的原因。“锵铛”的一声铜锣大响,低垂的夜幕拉开了八大胡同最热络的时分。各宅院窗前门外,大红灯笼高高挂,映的是遍地生辉、宛若白昼,每屋室梁上檐下,七彩华带悬悬落,端的是富丽堂皇、美奂非凡。

 阁子里楼座间,调笑娇声不绝,脆得像银铃轻晃,清得像玉笛宛鸣,悦耳舒畅,直叫人酥到骨子里去。

 宴厅中筵席间,纤纤身影,婆娑交错,香气袭人,一动一静里,玉步摇轻颤楚楚惹怜,镶珠簪回晃顾影生姿。好个忘忧解愁的美人乡。胡同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守候在门口的老鸨、皮条自是希望客人全到自个儿的院子里来,他们嘴皮儿动得勤,那手上可也不马虎,这么一瞬的时间里,客人还没弄清楚呢,就发现自己已坐在装饰华丽的大厅里,胡里胡涂地给灌下了几盅花酒。

 客人拉的是快,可众家院里抢的也凶,瞧呢,几个皮条正围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不放。“小兄弟,初开荤是吗?来咱这儿准没错!”“哥儿,您别信他,他院里的姑娘可辣呢,铁把你吃个精光,来我们绣阁好,秀秀气气的女孩子随您选!”

 “秀气又怎么着?全是假扮出来的老手!小哥儿是要原封货吧,到这楼里才正格!”众人七口八舌,嘴上力贬了对家,手里强扯着恩客。最后那不知所措的男孩让一家人多的院子给拖走了。

 几个飞了到手鸭子的皮条正失望着,还在撇嘴哀气的时候,一辆崭新名贵的汽车在胡同口停了下来。车上的乘客下了车,是个装扮极为体面入时的男人,那身行头让皮条们见了不由得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