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晴,碧流涓涓,如往常一般,庭院中繁华似锦,落英缤纷。

一只素白纤手?轻轻抬起,接住飘落的粉白花瓣。远处传来稚童欢笑之声,隐有?彩衣侍女裙角在桃花树后一闪而过。

周嫣轻拂秀发,微微扬起细致完美的下颌,阳光下,那张柔嫩的面庞依旧与七年前无?甚区别,只是眼神因为岁月无?声的浸润,流露出祥与温柔的亮光,仿佛是被寒夜浸润过的星河灿落。

她又做了那个梦。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了,不知为何,今日她又?梦到了那天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光阴已经流逝七载。

“舅父!”稚童清脆的叫声在桃花树下响起,周嫣循声望去,只见高大的紫衣男子大笑着弯身提起高度只到他大腿处的小男孩,将他?高高举起,惹得满院的侍女们一阵惊呼。

“阿兄。”周嫣含笑起身,扶着侍女的手?向他?走去,语带薄嗔的道:“几时到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叫人预备饭食。”

周曜将小童扛在肩头,用胡须蹭他,惹得小童咯咯笑着躲避。

“随意吃些便饭就是了。”

说着,他?又?去呵小童的痒痒,惹得小童像是离水的小鱼一般,一边笑,一边扭,几乎从他?怀里滑下去,却又被他?牢牢地抓在了怀里。

周嫣刚嘱咐完侍女,转头看到此景,无?奈的笑着摇头,道:“不知为何,煜儿最喜你这位舅父,你不在时,时常问你何时能来。来了,又?似亲不够。”

周曜将崔煜夹在腋下,得?意的道:“煜儿是惦记着我那些好马。上回我答应他?,这次回来要送一匹马驹给他?。我还?预备了一匹给念儿。念儿呢?怎的不见他?来?”

才满三岁的崔煜也含混不清的跟着叫:“阿兄,阿兄不见了。”

提起长子崔念,周嫣微微一笑,神色温柔。“他?都快六岁了,已经开蒙,这个时辰自然在书房随夫子读书。”

周曜点头,这些年他蓄了胡须,原本俊美秀丽的眉眼间多了霜色,亦多了说股不清的显赫威势。

周嫣感叹道:“阿兄公务繁忙,可要保重才是。”

周曜笑着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路上遇到一名故人,便一处同行,顺便邀他?来家中闲坐。”

清风袭来,一个素白身影出现在庭院中,身侧是满树灼灼桃影,阳光从粉色的枝桠间滤过,散在他的脸上,肩头处,为他略显苍白的清俊面容染上了一缕艳色。

周嫣有?些惊讶。

“数载不见,桓贵使,不,桓司空。”

许是如今大权在握,桓榕更加的贵气沉稳了。

北朝局势瞬息万变,三年前宫变,桓氏拥立颂王为帝,又?将桓氏女扶上了后位,如今权柄在握,只手遮天。作为桓氏名声最盛的嫡出子弟,桓榕成为朝中最年轻的大司空倒也不怎么令人觉得?意外。

“马驹,舅父,马驹!”

“舅父这就带煜儿去看马驹!”

在崔煜的催促下,周曜抱着他?朝着马厩方向走去。

周嫣将桓榕让到了水池边的竹亭中,侍女捧上茶果,周嫣亲自奉茶。

桓榕望向面前笑意盈盈,容颜依旧宛如少女一般的女郎,岁月几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难以想象她已经是两名稚童的母亲。

“有?一事?,我至今未解。”他?开门见山道:“即便无?人相邀,我这次也正想来问你。”

周嫣粉唇抿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不愧是桓榕,言语犀利仿佛剑刃一般,连寒暄都懒得?做。

“桓司空请问。”

“当日他明明对你情很深种,又?因何放你归来?”

周嫣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还?能为何?”

纵使天潢贵胄,大权在握,也难免为大局妥协周全。

天下明吏,十之七八出自世家名门。不论如何削减,亦不可能根除。最有?名的便是新鼎二年之祸,内无?能吏,外无?强援,大梁根基几乎被毁。

幸而最终神兵天将,力挽狂澜。史书上淡淡一笔便掩盖了数万性命陨落的事?实?。

“九郎一载之内有?半载在外奔波,桓司空以为是何缘由?”她回得?云淡风轻。

桓榕沉默。

在当年最危急的时刻,有?一支神秘的人马出现,为建康城解了围。北朝因为此事?调查了很久,却并无?头绪。如今想来,什么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时候,领着一支人马,犹如天神降临一般的拯救万民。

想通了这一节,桓榕仿佛松了一口气,道:“令兄出任刺史五年,颇得?重用。朝中贵妃羊氏一族势头愈大,对令兄愈有?利。”

不仅羊氏,霍氏,周氏和?宋氏亦进献了不少族女入宫,只可惜位份都不高,但羊氏女听闻不甚得?宠,亦因众女分宠之故。

帝王一手?可将你捧上天,反掌便能让你跌落尘埃。他?的为君之道愈发的纯熟了。

“若非有?兄长在,我亦不能有今日之逍遥。”周嫣禁不住叹息。

蜻蜓从水面轻盈地掠过,一场狂暴的骤雨溺死无数浮游,很快新的又?生了出来。

天地万物,总要找到新的平衡之道。

也许是多年的猜测被证实?,他?很快便告辞了。

临行时,桓榕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他?对你……终究是不忍心的。”

周嫣望着庭前潇潇坠落的花瓣,落花无声,转眼就为碧色草茵披上了一层锦毯。那人执拗的面容仿佛依旧在眼前一般。

总要有?人坐上那个位置,为家族的荣耀煎熬一生,奉献一生。

说起来,她的运气倒好得多。可以和?心上人长厢厮守。

“桓榕来过了?”

熟悉的清润声音从背后响起,周嫣回头,眼角眉梢都仿佛凝结着三月全部的春光。

“九郎。”

她欢快地扑到了他?怀中,贴身侍女们忍笑悄悄退出。纵使她们已经习惯了一向矜持端庄的夫人在郎主面前撒娇的模样。

崔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扶正,顺手拂去她发间的落花。

“又?饮酒了?”他?嗅到她唇边淡淡酒香。

“迎接贵客,理应如此。”

不知何时,她爱上了自己酿酒,偶尔还?会浅酌几杯。他?不在的日子,她便对着院中美景,赏四季风华,悠然自得其乐。

她答得?理直气壮,崔琰忍不住笑,却被她“吧唧”一口亲在腮上,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半月未归,身上可有哪里受伤?还?不速速交代!”

捉住妻子不老实?的手?,崔琰笑得?宠溺又无奈,“若有哪里不适,定会如实?告知夫人。”

即便他?不说,他?的这位宝贝夫人也会亲自来“检查”一番,而且是浑身上下都要非常彻底的检查过才会放心。

对此,周嫣可一点都不心虚。人都归她了,她当然要小心使用,方得长久。

她是枝头烂漫的桃光,他?就是撑起惊艳桃光的枝桠。

说是要“检查”,查着查着,不知何时便“查”到榻上去了。

不知不觉间,她散了头发,他?跌了腰带,绣着缠枝纹的绛色锦帐滑落,隐隐有?喘息声透出,令人面红耳热。

无?论过了多久,二人欢好时依旧如新婚那般甜蜜缠绵。

即将达到达巅峰时,她揽住他?的颈项,咬着他?的耳珠,说:“我们再给煜儿生个妹妹如何?”

……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崔琰披衣而出,将门关好,掩住了一室的春光,这才接过侍从手中信笺,白玉般的手?指撕开封口,展开细看。

“洛亭之围已解,吩咐下去,命兵士更改服饰,悄悄隐入百姓之中。”

“遵令。”

庭中遍植鲜花,繁盛茂密,四季不败,他?身侧的一切都如此宁静。他?没能信守承诺,带她去寻访桃花源,便要亲手为她开辟一片天地。

一阵轻微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侍从悄悄退下,只见两名孩童跑了过来。

大的约莫五六岁,小的也就三四岁的模样。

“阿父回来了!”

“见过阿父。”

长子崔念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其名讳更是由皇帝亲赐,身份贵重无?比。他?自小便矜持稳重,颇有?名士风范。亲友们私下打趣,都说崔琰这个长子仿佛和?他?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崔琰含笑望着玉雪可爱的两名稚童,语气中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

“你们阿娘正在午睡,莫要吵醒她。”

大一些的崔念拉着弟弟,站直了身体,板着漂亮稚气的小脸,道:“舅父送了我们两匹马驹,我们想让阿娘一起去看看。”

“阿父,阿父,煜儿想让阿父一起。”小儿子崔煜一脸的雀跃。

崔琰弯身摸了摸两个儿子细软的发顶,道:“明日我和?你阿娘带你们一块去跑马,可好?”

“念儿,你带着煜儿先去吃糕吧。”

崔念欢叫一声,领着崔煜胖胖的小手,终究抵不住天性,蹦跳着跑开了。

崔琰负手?望向远方,天边霞光灼灼,一片锦绣繁华。一只纤细的手?伸来,握住了他?背在身后的手?,他?紧紧地攥住,任由她亲密地抚上他?的肩,在他耳畔轻言蜜语。

他?想七年前那些险象环生的日夜,金戈铁马,尸身堆山。他?义无?反顾的舍弃一切,不惜暴露家族多年积累,率众击退敌军,只为保住那座有?她在的城池。

那人说,这一次,朕败给了你。

那人说,有?你护着她,朕才能够安心。

他?知道,他?明白,也同样了然,那人放她回到他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人对她的心意丝毫不逊于他。

放手是爱,不放亦然。

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今后也绝对不会成为朋友。

她双眸晶亮,满是欢喜的说:“九郎,今日的云霞甚是明媚。”

他?侧头,轻吻上了她的唇。

他?想让她知道,明日的景致,依旧如此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