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仍有许多太学生跪在宫门外,任由如何驱赶都不肯走。”

新皇凝眉不语,笔下不停。

李内侍半晌未等到一句话,偷偷撩起眼皮向上瞄去。因王湛被判斩刑之事,朝野上下不宁,至今依旧有不少臣民请愿,请求饶恕王湛,改为流刑。新皇已连续几日未曾踏出书房了。

作为在帝王身边服侍的第一人,李内侍在外面有多风光,里面的日子就有多累,在殿内真的算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怒了新皇,遭了牵连。

“周女史呢?”新皇问。

李内侍身体一绷,陪笑道:“周女史向太后请旨,出宫观刑,太后已经准了。”

“你说什么?因何不早来回朕!”

新皇霍然立起,沉声道:“备车,出宫!”

连日的绵绵阴雨令人无端的心烦意乱,马车行驶在建康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原本热闹的街市此刻却只有零星几个行人。

周嫣紧紧地咬着下唇,淡粉的唇被咬出了一道殷红血痕。她从羊洛儿处听到了舅父王澈今日要被处斩的消息后,几乎晕厥,再顾不得?其他,当即冲动地奔到太后寝宫,请旨出宫。

那是她的舅父,最最疼爱她的舅父!她不敢相信这一切,她要亲眼去确认。

“请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的心都要飞出去了。

马车后面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銮铃之声,由远及近,一匹黑色骏马飞奔而来。

“停车,停车,快停下来!”

驭夫看清了那人身上的玄色甲胄,忙拼命拉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一个人迈着大步走了过来,车帘子一掀,那人便钻进了马车里。

“可以走了。”里面的男人沉声吩咐道。

风吹起竹帘,露出少女微红的眼眶。俊美的男子沉默地望着她。

周嫣对眼前尊贵无比的男子视若无睹,她凝视着外面清冷的街景,清妙无双的眸子里盛着平静的波光。

“阿嫣。”男子轻声地唤着她的乳名。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年轻女郎缓缓地阖上了双目,不去看他,努力地隔绝了眼前的一切。

“朕知道你怨着朕。”

“可是”,新皇耐心地解释道:“大司马的罪名很重,若不按律治罪,将无法平抑朝中议论之声,以至于动摇军心,动摇国本。”

“朕知道你现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可将来你会明白的。朕年少时亦无法理解父皇的施政手段,可为了天下万民,必要时却不得?不如此。”

“陛下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天下万民!”周嫣重新睁开?了双目,车外风声渐起,吹皱一池的波纹,河边的倒影开始破碎支离。

“就在不久之前,您口中无可饶恕的‘大罪人’却刚刚平息了边境的战火!他的家族为了这场征战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付出了万贯财富,甚至牺牲了不少家族子弟的性命,可即使如此,还是不能苟活片刻吗?”

“一切已经如了陛下的意,陛下又何需向我一个小小女郎做解释?”

新皇沉下脸来,此刻已隐隐生了些怒意,道:“世?家向来贪得?无厌,圈地谋财,吞并土地,甚至谋取国财,你身上穿的,吃的用的,都是多少无辜百姓妻离子散换来的!”

周嫣讥讽道:“照陛下如此说,贤平公主她们身上穿的,难道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陛下是天下万民的陛下,是皇族的陛下,是阿嫣的陛下,却因何容不下一名老迈之人的性命?”

她并非不明白世家的奢靡腐朽,可这样的奢侈亦非仅仅是世家所愿。前朝帝王在位之时便因忌惮世家权位,刻意引导奢靡之风,意图麻痹世族子弟,结果却让整座朝廷都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民不聊生。

仿佛陷入了泥潭之中,无力抽身,唯有共同沉沦。她想着多做善事,多助百姓,可这些无法改变她的出身,她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死去,不希望看着母亲伤心憔悴。

她的母亲王夫人才三十多岁,可上次见面之时,鬓边白发却已经遮掩不住。

马车渐渐的慢了下来,渐渐的无路可行,前路集满了仿佛因为什么大事聚集在一起的行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周嫣不顾一切的跳下了马车,向人群中挤去。

“回来!”萧淳一个没留神,没有抓住她。“快,快拦住她!”他面色阴沉,指挥侍卫前去阻拦。

立刻有身穿甲胄的侍卫上前试图分开?人群,只是人太多,全都挤在了一处。这些侍卫个个身材高大,在人群中几乎寸步难行,难以动弹。

周嫣仗着身材纤细灵活,在人群的空隙中钻来钻去,终于挤到了前面。再往前能看到一个个乌黑的后脑勺,他们都身着雪白绸衣,卓尔不凡。

不知何时,不知是谁起的头,世?族们低声唱起了歌。

起初声音不高,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唱了起来。有男声也有女声,有垂老之声,也有童稚之声。其中还夹杂着笛声,琴声,和长啸之声。

声浪从四面八方开始涌来,周嫣踮起脚尖,探头望去。她一依稀望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桓榕,陶弘度,殷焕,谢恭,刘绰,郗碓……还有很多没有露面,头上带着白绢花,面罩白纱的女郎们。周嫣的眼眶渐渐开?始湿润,她扬起头,向最前面那个孤零零立着的人影望去。

所有人都是来送他。

所有人都在唱着。

他们口里所唱的,是所有世?家的挽歌。

王湛身形挺拔清瘦,双目炯炯,他衣着整肃,发髻整齐,昂首挺胸,仿佛是要去参加一次宴会,斗酒吟诵百篇诗词。

他生平最爱书狂草,饮烈酒,外祖父曾说他若不入仕途,没准会成第二个书圣。那样才华横溢,那样慈祥可亲,那样风流不羁的翩翩公子,就这样立在闹市街头,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着,痛骂着,背负着二十五条罪名,即将被一个横肉的屠夫刽子手夺去了性命。

“舅父。”泪水模糊了双目,耳畔渐渐失去了所有的声响。

银光一辉而过,仿佛流星划过,带走了一个高傲不羁的生命。

哭声中,有人仰天长啸,大唱叫道:“好,痛快!”

王湛的挚友们一涌上前,他们每一个都是当世?的名士。他们其中一人捧起了王湛沾血的头颅,郑重的放在了一个银制的托盘上;其余人则抬着尸体,边笑边唱,大说大笑,在所有人目送中从法场高歌离去。

整条街市都静默了下去,只余灰白的天空。此刻,整个天地都成了一座肃穆的灵堂。

周嫣怔怔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不知何时,手被人握住了。周嫣抬起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帝王。

萧淳的心不由微微缩紧起来,这样的周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仿佛丢失了魂魄,成了人偶。

“阿嫣。”他的声音温柔至极,周嫣仿佛在那一瞬间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的眼神十分的陌生,被用陌生的眼神望着的萧淳,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锤了一下。

忽然,她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的钻入人群之中。

“阿嫣,阿嫣!”

萧淳急得要去抓她,但是身边的人实在太多太乱,他纵然有再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不见了。

一口气钻出了人群,周嫣警剔的四?处望去,见没人注意到她,这才提着裙角,迅速跑开?了。

沿着往日最繁华的大街向前跑着,接着左拐,再一右拐,她一头扎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她拔下头上金簪,换了布衣,又让伙计帮忙,雇了一辆牛车。刚刚坐了上去,就看到有侍卫们急匆匆的从旁经过,似乎要赶去哪里集合。

“快走!”周嫣的心在“砰砰”的疾速跳着,她吩咐驭夫来到一家酒肆,周嫣跳下车,又让驭夫快些往城外方向去。

周嫣叫来掌柜,出示了崔琰曾送她的指环。掌柜二话不问,直接将她让到了里面院子里的雅间。

这座雅间比较奇特,虽然布置得非常舒适,却没有窗户,连门都隐藏在书架后面。

周嫣对着烛光呆坐了一会,忽然,书架被推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一出现,整个屋子都明亮了几分。崔琰气喘吁吁的望着她,似乎因为跑得?太快,白衫有些凌乱,发丝垂在鬓边,却丝毫无损他的容颜。

酸涩瞬间充盈了鼻翼,在被抱住的下一刻,周嫣泪水迸发而出。她将头紧紧地埋在了他的怀中,喃喃道:“舅父死了,九郎,舅父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崔琰紧紧地抱着她,待她情绪稳定了一些之后,这才将她抱到榻上坐下,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帮她擦泪。

崔琰的手法轻柔,温柔的说道:“待会让侍女帮你收拾一下。”

周嫣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后怕地道:“我是趁机偷跑出来的,外面肯定有人在找我。”

若非这件事对她刺激太大,她不会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冒险逃出来。

崔琰笑道:“没事,有我呢。”

周嫣觉得?他的怀抱最令人安心,窝在他怀中不肯动弹。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要快些到安全的地方躲避。”

崔琰将周嫣整个人抱了起来,带着她从密道离开。

马车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街市上果然多了许多身穿铠甲的兵卒在四处拦截行人。崔氏的车马挂着徽记,无人敢阻拦盘查,一路很顺利的出了城。

望着路边被车辙碾过的草痕,周嫣低落的道:“舅父是为了保全王氏才死的。”

崔琰安慰道:“不要想太多,都交给我好了。”

他让她躺在自己怀中休息,自己却睡不着。他觉得?王湛还是太低估新皇的决心了,王氏死了一名家主又算得?了什么?王氏想全身而退,平安回到老家,哪里那么便宜?等新皇想明白这层道理之后,王氏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看了看怀里睡得没那么安稳的周嫣,暗想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