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王宅。

一辆牛车孤零零地停在了高大的粉墙边,驭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冷得直搓手。他穿着已经变成了麻灰色的布衫子,外面裹着猪皮袄子,若不是他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任谁都只会当?他是一名普通侍从。

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响,一名身着华贵貂裘,神情忧郁的男子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数名侍从。

他四下望去,忽然眼神在那名驭夫身上定住,天色太暗,看不清面容。他试探着问道:“前面的……可是郗碓郗山人?”

“王辙小儿,怎的是你来接我,你爹去哪了?”

“真的是郗山人!”王辙送了口气,急忙解释道:“阿父刚刚回府,郗山人快随晚辈进来。”

内室正中凹陷的部分用大量的黄铜砌成了铜炉里面燃着香木和碳火。一名白衣素衫的男子散发垂肩,正盘腿坐在铜炉边看着书。他肩头随意的披着一件外裳,单手支头,火光映着他宛如?白玉般的面容。他的神情安然恣意,修剪得宜的短须更加他的气质点缀得十分清贵儒雅。

廊下传来了脚步声,显得略微有些凌乱和急促。男子头都未抬,只扬声吩咐道:“开门。”

大门四开,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房中铜树上燃着的蜡烛瞬间灭了大半,只剩零星几支苟延残喘。

“碓兄挟风裹霜而来,正如仙人忽至,光电加身,疾如迅雷。”

“阿湛比我等都修道之?人早一步飞升,着实奸猾多矣。”郗碓解下身上脏兮兮的外袍,一屁股在王湛对面精致的白缎席上坐了下去,伸手抓起一旁案上的干枣子就往嘴里塞。“若非得知你的决定,我才?不会大半夜去砸殷家的门,管殷焕那小儿借了牛车,片刻不敢耽误的赶了来。”

王湛哈哈大笑起来,道:“来人,端酒上来,吾与老友今日不醉无归!”

“把你的好酒通通端上来,你我痛饮三百盏!”

“三百怎够,需得三千盏!”

“万盏,万盏!你这老匹夫,如?今肚囊都鼓起了,如?何装不下一万盏!当?年洛阳城多少女郎倾心的‘悠小郎君’,已成了大腹便便的模样……”

望着二人大唱大叫,略显癫狂的模样,王辙眨了眨微湿的眼睛,悄悄退了出去。

“今日宫宴,女史不随太后一块去吗?”

周嫣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绢布,道:“不去了。”

她正轻轻的用绢布擦拭着一把凤首箜篌,这是她的心爱之物,只有这把箜篌她无论走到何处都会带着,不肯舍弃。

织萝略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想通了,道:“灶上想来还未熄火,阿萝去寻些薯萍,这样的天烤着吃最美了!阿萝去烤些给女史尝一尝。”

说着,她提着裙子,脚步轻快的去了。

刚下完一场春雨,天色有些阴沉,小泥炉上的铜壶“咕嘟咕嘟”的响着。今日是庆功宴,理应歌舞升平,阂宫庆贺。

她回忆着那日崔琰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明明可以找人传递消息进宫的,可他却偏偏冒着风险亲自潜入。

她知道,他在安她的心。

他没有放弃,仍在想办法。

从前她怨家中族老不肯醒来,宁愿自欺欺人的将希望寄托在帝王的私情上,实在是愚蠢至极。新皇凭什么要给自己找一个那样的外戚?一个等她生下孩子,就能直接携帝子逼宫造反,携幼主而御天下的外戚?新皇可没疯也没傻。

他将她留在宫里,却丝毫不提娶纳之?事?,一边给周氏希望,又一直在找机会打击世家。他想要逐个瓦解世?家的势力。可现在,她和那些族老又有什么区别?明知道和崔琰希望渺茫,却仍旧抓着不放。她不想醒来,她没办法欺骗自己。

日头渐渐西落,她推门步出前庭,经过细雨的冲刷,地上苔松土润,风夹杂着新鲜和一丝淡淡的凉意袭来。不冷,却让人微微打了个寒颤。

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织萝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面上带着一丝惊慌之?色。

周嫣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织萝喘息道:“女史,不好了,您的外祖母出事了!”

此处出征得胜,新皇大悦,置宴款待功臣及其家眷。席间,王老夫人突发疾病昏迷,不久后传来死讯。

大司马王湛请辞,要扶母灵回归原籍,新皇夺情,未许。

之?后没多久,居然有人状告大司马,罗列罪名二十五条,再次轰动朝野。新皇震惊。

毕竟事?关第一世?族王氏的家主,非同小可,自然少不了查证罪名的真伪,以及派系间相互攻讦。

尽管许多人为王湛说情,但很快确凿的证据就被摆上了台面,新皇只能忍痛下旨,抓捕王湛,三日后问斩。

三千太学生为王湛求情,堵在太初宫前不肯离去。他们群情激愤,慷慨陈词,却依旧难以改变结果。

朝会已经取消了一个月之?久,新皇闭宫不出。

窗外的花开至荼靡,一丛一丛的芍药似血般殷红。

宫中尤其是后宫的时节总比外面来得迟一些,从早起周嫣就开始心神不宁,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哎呀”,织萝轻轻叫了一声,只见盛胭脂膏子的玉盒被她不小心扫落在地,朱红的胭脂洒在白缎上,十分刺目。

“奇怪了,盒子明明放在里面,怎么会忽然掉出来了呢?”

织萝一向谨慎,很少打碎或碰翻东西。今日却打碎了一个薄胎瓷盏,又碰洒了胭脂。

周嫣的面色逐渐苍白起来,前些日子太学不安宁的事?她隐隐有所耳闻,只是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舅父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两个人,或一两个家族能够决定的了。她不是不担心,只是除了祈求菩萨外,再没一点法子。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件事的走向甚至连新皇都不能完全左右。

“周女史怎的今日还这么悠闲呀?”不用看就知道是羊洛儿又在冷嘲热讽。

周嫣回过头去,淡淡地道:“羊女史,好巧。”

她不过觉得心慌,随意出来逛逛,没想到就碰上了她。

“不巧不巧,是我在等你呢。”

羊洛儿的眼神里泛起演示掩饰不住的得意洋洋和幸灾乐祸。她神秘一笑,靠近两步,高声说道:“周女史莫非真的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周嫣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王宅此刻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王湛从容地唤来族老和家人、亲眷、幕僚、侍从,王轩已经哭成了泪人。

王湛环顾四周乌压压站了一地的人,眼神平静。半晌,他轻咳了一声,周围的哭声渐息。

“说起来,这件事是我主动递出的把柄。”王湛开口道。

有人不解,有人微惊,但更多的是默默流泪。

王湛继续交代:“我死后,王氏嫡出子弟扶灵回归原籍,只在家耕种读书,五十年之内不可再出仕。”

“是,阿父。”王湛红着眼睛,低声说道。他拉了拉泪如雨下的王轩的袖子,王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阿父放心,儿子一定好好照顾阿母,扶持兄长,照顾族人,不会让阿父白白牺牲!”

王湛笑了笑,欣慰地点了点头,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发顶,迈步向外走去。

“你们不必跟着了。”

众人止住了脚步,只听王湛丢下一句话:“我要去同我那妇人道个别。”

朱楼锦绣,轩窗半敞,谢夫人端坐在铜镜前,手握青黛,正在画眉。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她的纤指间将青黛轻轻抽走,已是中年美妇的谢夫人冲着铜镜莞尔一笑,那笑容纯真烂漫,仿如少女一般。

她做王氏冢妇已近二十载,往日令出即行,如?指臂使,威势颇重?。可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女郎,家中幺女,受尽了宠爱。

“我来给阿珂描眉。”俊美儒雅的中年男子保养得极好,岁月带走了他的骄狂冲动,赐予了他沉稳优雅。

他们的目光如?往常一般,在铜镜中相触,互相相视一笑。

二人同时忆起了新婚时候。彼时正当?年少,冲动气盛,成日为些小事吵闹。后来却越吵越和睦,诞下子女之后,愈发的浓情蜜意,更胜往夕。

只是今生缘尽,不得白首偕老,共赴黄泉。

“阿珂,我要违约,先走一步了。”

原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的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镜湖的花要开了,只是今年不能再陪阿珂去看了。”

一旁的侍女忍住呜咽之声,退了下去。

“镜湖的花我早就看腻了,明明是你要去看的,只不过偏要打着我的旗号罢了。”谢夫人轻嗔道。

“是,是,是我想去看了。”镜子里头的王湛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谢夫人握住他的手,含笑从镜中望着他道:“我昨夜睡得迟了,懒得换衣裳,就不去送你了。”

王湛笑吟吟的道:“不送了,不送了,你一会去榻上躺一会,让他们晚些叫你起来吃饭。”

他走到门边处,回头嘱咐道:“别忘的吃饭。”

许久许久之?后,谢夫人轻声道:“知道了,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