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嫣未曾料到会再次遇到萧淳。

“陪朕走一走吧。”萧淳说?道。

周嫣只好小步跟了?上去。廊庑边一丛一丛绽放的月季花瓣娇嫩,似美?人温柔的笑靥。

“听?闻你的病已经痊愈,朕才摆了?这次宫宴。”

萧淳的话令周嫣浑身一震,半晌,她轻声道:“陛下说?笑了?。”

她刻意拖慢脚步,落在了?后面。待到了?殿门口?处,新皇却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她,似乎在示意她跟上前来。

莫非他是想让她跟着他一块进去不成?

这样做太过招摇了?,况且她也并不想引起旁人的误会。

见她迟迟不肯上前,新皇挑了?挑眉,道:“要不朕抱女郎进去?”

他说?话时的语气一本正经,丝毫不显轻浮,可所说?的内容却和他说?的话并不相符。

周嫣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他,这位刚刚继承皇位的帝王怎的愈发的……不那么威严了?呢!

周嫣面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她神色倔强地道:“陛下慎言,臣女可以自?己走。”

他是曾经抱过她,在她最?危难的时刻。那时她是心存感激的。

二人僵持了?片刻,殿门口?处越来越多往来的宫人向萧淳伏拜行礼,几乎堵塞了?宽阔的门庭。在这些?人好奇的暗中窥视下,周嫣终于妥协,缓缓屈身道:“陛下请先一步入殿,臣女愿随其后。”

理法规定,即便是帝后同?行,皇后亦要慢皇帝半步。更何况她只是个世家女郎,在宫里名?义上的地位比宫女也高不了?多少。

新皇微微地翘起唇角,这位小女郎蹙着眉头,不那么情?愿的跟在了?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殿中。

萧淳甫一露面,众人便山呼万岁,跪下参拜。周嫣趁着众人低头的瞬间,迅速从他身后溜进了?殿中。

萧淳看见了?,微笑着并未揭穿。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着,带着天家至高无?上的威严。

尽管刘氏已经妥协和让步,但新皇终究还?是动手了?。

周嫣这日早上醒来就发现不太对劲,侍女们虽然依旧像是往日模样入内服侍,却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发生什么事了??”

周嫣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缘由。

昨日夜里,毫无?预兆的,羽林卫连夜闯入乌衣巷中的刘氏老宅内搜查,将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都?抓了?起来,并在次日朝堂上陈述了?刘氏的罪证,一共一十八条,震惊天下。

五大世族的刘氏一夕之间便没落了?,男丁被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唯有女眷在多方奔走下得?到了?特赦,可以返回原籍。

矿山被查封了?,大片低价侵占的民田被查收,曾经威名?赫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刘氏就此败落,一蹶不振。

王湛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手握狼毫,挥毫泼墨,笔势连绵回绕,气势如虹。

刘氏能列出十八条罪状,他们王氏就能列出一百八十条。

如今看来,王氏的结局恐怕还?比不上刘氏。

桌上的狂草一气呵成,他凝视了?片刻,放下笔,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吩咐亲信入内。

窗外有许多燕子在徘徊,风带来了?熟悉的潮湿味道,似乎是要下雨了?。周嫣静静地望着荷塘内刚露出尖角的幼荷发呆,侍女们来往都?心神不定,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刘氏。

王夫人再一次病倒了?,父兄成日四处奔走,不见踪影。原本周嫣只有一名?胞兄周纶在洛阳书院读书,这回除了?长子周曜之外,她的另一名?兄长周玮也连夜出发,连她也不知究竟去了?何处,只说?是去看望一位远房族亲。

可天涯海角,哪里又是容身之处呢?

周嫣每日去王夫人处侍疾,帮助她打理后宅,一日三餐都?在王夫人处用,直至天晚方才回了?自?己的院子。宅内上下似乎只有她表现得?最?为镇定。

见她如此行事,仆役们乱了?一阵后便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安份的各司其职。

只有一股隐秘的流言却在周嫣尚未觉察时传开了?。

王丽光和王徽音姊妹来探过一次病,看见她这样,叹息道:“以为你这里乱了?手脚,未料到竟如此镇定,实在难得?。”

“我一直未出门,不知别处如何了??”周嫣问。

“我们家倒还?好,阿母向来管得?严,没出什么大乱子。”王徽音欲言又止。

周嫣嗅到了?味道:“那谢氏,崔氏和刘氏呢?”

“谢氏惩治了?几个刁奴,崔氏不太清楚,至于刘氏……”王丽光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按着胸口?蹙眉叹气。

谁都?知道刘氏只剩下了?些?老弱妇孺,族产又被抄去了?大半,元气大伤,没个几十年休想再回朝堂。而一个在朝堂上失去影响力的家族,不出十几年便会彻底的没落。

那可是原本可以匹敌他们几个家族的大族!

几人谁都?没有说?话,望着案上玄鸟铜香炉出神。

周嫣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绮阿姊他们几时出发返回故里?”

周嫣决定去送刘绮。

她等?在酒楼中,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城门都?要关了?,方才见到刘氏的车队经过。

她款款下楼,撩起帽上遮面的薄纱帽裙,和刘绮依依惜别。

“谢谢你还?来送我。只可惜我们不能再一起去薰风楼吃脍鱼羹了?。这下可便宜了?你。我们走了?以后,你终于可以把他家的厨子请回去自?己享用这道菜了?。”

薰风楼的厨子原本就出自?周氏,后来这道菜出了?名?,便将厨子借去了?薰风楼,只为了?方便周嫣在外宴请好友们。

刘绮如往常一般说?着打趣的言语,只是眼圈却微微有些?发红。她穿一身黑色的墨缞,未施脂粉,和其他刘氏女眷一样,头上甚至连一样首饰都?未带。

刘氏族中就此出了?多少新寡,多少妇人失去了?儿子,又有多少女儿没了?父兄。全族上下皆着丧服,哀悼已逝亲人。

仿佛是在为一整个家族送葬。

车队中没有看见刘绯,周嫣也没有问,想来情?况也不太好。刘氏的很多女眷都?病倒了?,像刘绮这样尚能主事的不多。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一直逗留在建康养病。皇恩浩荡,却也无?情?,谁也不敢说?新皇会不会改变主意。

周嫣不想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便笑着打趣道:“绮阿姊一直好奇薰风楼是谁开的,我倒是知道一些?。”

“是王轩,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刘绮掩唇轻笑,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从袖口?取出了?一个锦囊,希望周嫣代她还?给王轩。

“让他今后别再那么孩子气了?。我们都?长大了?,等?将来娶了?妻,他总不能再像原来那般胡闹了?。”

周嫣半晌才挤出一个笑,说?道:“轩表兄那日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好好念书,练习排兵布阵,将来要做个带兵的大将军大司马什么的。”

刘绮也笑了?,她笑起来时眉目弯弯,极为动人:“哪家大将军笑起来还?有个酒窝的,一点?都?不威严。”

她说?着说?着,眼圈却开始泛红。周嫣侧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将涌至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又不是恶衣粗食的,只要还?活着,就有重逢的机会。”刘绮反而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刘氏能在这乱世之中侥幸偷安,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我不怨皇室做此决定,希望你也能看开一些?。”

说?罢,她转过身,毫不留恋的上马车走了?。建康城留下的只有亲人的魂魄,她的未来不在这里。

黄昏时的昏黄光线照在一旁的酒旗之上,在这样如此的繁华温柔之乡中,竟也显得?有些?沉寂和落寞。

周嫣回头时,看到远处树下立着一人,下巴上满是胡茬,宽大的袍子像是挂在身上一样,空荡荡的,再落魄没有的模样,却是表兄王轩。

周嫣微微一叹,终究不忍,便将刘绮交她代为转送的锦囊交给侍女,让她送去给王轩,转身走了?。

夕阳将王轩的身影拉得?很长。

在她的马车离开后,小巷内也有一辆马车放下了?车前竹帘,遮住了?主人如霞似月般的无?双容颜和素白飘逸的袍子,缓缓驱动起来。

回到家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侍女见了?她,面带喜色地禀道:“女郎回来了?。方才宫里来人了?,不但探望了?夫人的病情?,还?将医官留了?下来,随时等?候给夫人诊脉。”

周嫣沉默片刻,面上却未带丝毫喜色。到底是担忧母亲安危,她换了?衣服便匆匆赶了?去。

刚走到院门口?处,却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那人说?道:“请女郎到前院花厅去,族老请您过去,有话要问。”

周嫣点?了?点?头,恐怕她私自?出门去送刘绮的事还?是传到族老耳中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还?是犯了?忌讳,刘氏终究顶着罪臣之名?。万一传扬出去,也不知会不会节外生枝。也罢,还?是去认个错,解释一番吧。

进了?花厅,她发现里面坐满了?人,都?是族中有些?声望的老人。她略微愣了?愣,开始行礼问候。这阵势令她心头打起鼓来。

“阿嫣来了?。”坐在正中的一位银发白胡子的族老率先说?道。

周嫣一副乖巧聆训的模样,道:“不知长辈们叫阿嫣前来有何吩咐?”

首先,认错的态度一定要好。

“有一件事需要阿嫣去做。”

“什么事?”周嫣略有些?诧异。族内人才济济,怎么也轮不到让她去做什么。

银发族老和身侧的族老对手视一眼,和蔼地道出了?缘由。

周嫣终于听?明白了?族老们的意思。

很显然,刘氏败落这件事警醒了?周氏。然而可怕的是他们依旧不愿从梦中醒来,而是计划着将周嫣送到太后身边侍奉,从而接近新帝萧淳。

周嫣简直要被气乐了?。这些?族老还?没老糊涂吧,怎么连她一个小姑能看清楚的事,他们竟然看不清!

对于家族的安排,周嫣头一次反抗,她大声地说?道:“萧淳摆明了?不会放弃削弱世家,也不会放过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