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婢对视一眼,忽然同时跪下,磕头求道:“女郎不可如此冲动。”

樱桃急道:“今日是元日,天又已经黑透,女郎去了又如何?”

玲珑膝行上前了两步,道:“昨日那名家伎的话十分可疑,不能全信,也?许是有人心怀不轨,故意挑唆我们两家的关系。不如再等些时日,待崔郎归来,一切自然大白天下!”

“你们拦了我一次,又拦了第二次,总不可能拦我一辈子的。若我心中过不去这个坎,便终身难以安宁。”

“地上凉,你们快些起来吧。”

二人打小在周嫣身边服侍,知道她的脾气。一旦打定了主意,绝难回转。

二人互相搀扶着从地上艰难爬起,只得老老实实的在前引路。

刚走了没几步,只听有人唤道:“阿嫣这是要往何处去?”

黑暗中,迎面走来一个人影。待她走近,借着灯光,能看见一张略显寡淡的脸。

“原来是妩子阿姊。”来人是周嫣的堂姊,名唤周妩子。

“阿嫣所?去的方向似乎并非自己的院落。”

周嫣道:“我睡不着,想在外面逛一逛再回去。”

周妩子忽然问道:“你是要去见谁吧。莫不是崔琰?”

从来在她面前都是低眉顺目,细声细气的堂姊,这一回却大为不同。她语气中带着玩味道:“你这一去,还会再回来吗?”

“阿姊慎言!”周嫣既惊又怒,“我只是打算去见未婚夫,这是我的事。”

周妩子冷笑道:“你的事?你将我们置于何地?你莫不是不清楚,那日太子遣人来为婶母瞧病时,你和崔琰的婚约就注定要?散了,现在我们周氏和崔氏都闹掰了,两族再也?回不去了。”

周嫣倔强地昂着头,道:“那我也?要?亲自去当面问个清楚!”

周妩子冷哼一声,道:“别以为你总是高高在上就真比我们高贵了。是了,你身上同时流有周,王两族的嫡出血脉,是比我的出身要?好,上上下下都捧着你,可那也是因为你的用处比我更大!”她自嘲的笑了笑。

望着周嫣一点一点苍白下去的面色,周妩子继续道:“若分析利弊,你是周,王和崔氏一族决裂的关键,你和崔琰的婚事必须得散,这样两族才能趁机分别同皇室结盟,也?趁机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决裂的姿态。”

“你和崔琰确实是天做之合,也?正因为如此,你们的婚约被毁才更令世人惋惜,才更加能让皇室看到两族的诚意!刘氏和谢氏也?会在这之后做出选择。”

“你仍旧看不透吗?你们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解除而定的!”

这也?是世族和皇室之间相互妥协之举。

周嫣颓然后退,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涌向心头。

“从小到大,你都没有遇到过任何不顺心遂意的事情吧?”周妩子嘲弄道:“可惜在最关键的婚事上,你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遂心了。”

家族是棋盘,人人可为棋子。

“家族供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逃避责任,只为一己之私,丢弃家族而不顾呢?”

看着一脸挣扎的周嫣,周妩子露出了一丝怜悯,道:“你回去想清楚吧!”

从夜幕深沉,到千里?绽白,周嫣抱膝枯坐,望着窗口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郎已经这般坐了一夜了。”樱桃揉着站得僵硬的膝盖,低声和玲珑说道。“要?不要?告知夫人?”

“再看看吧。”玲珑重重的叹息道。

“去打水来吧,我要?梳洗。”周嫣轻声道。

以为自己听错了,樱桃忙看了玲珑一眼,见她面上微露喜色,这才一叠声的应道:“女郎稍后。”说罢,也?不假旁人之手?,提着裙子跑出门命人准备去了。

“阿母那里……就不要?让她老人家忧心了。”

“是。”

玲珑服侍周嫣更衣的手?顿了一下,抿唇低头不语。

周嫣伸平双臂,望向窗口处漏进房中的日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看得久了,仿佛痴了一般。

“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身边的侍女都在瞒着她一个人。当然,她明白,她们和她的堂姊一样,首先是周氏的人,之后才是她身边的人。

“女郎……”玲珑哽咽了一下,悄然跪了下去。“女郎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半晌,她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你没有错,起来吧。”

“呆会去阿母那里,你嘱咐他们一声,不要?露出行迹。”

“女郎吩咐,玲珑记住了。”玲珑恭顺的将额头贴在了光滑的地面。她不知道该不该为并未受罚而感到庆幸,还是该为女郎感到悲哀。终究是她们辜负了从小在一处的情分。

玲珑擦了擦眼睛,起身继续帮助周嫣整理身上衫裙。

一如既往的在王夫人处用了早饭,正月初一,吃过胶牙饧,饮罢屠苏酒,周嫣笑盈盈的道:“还是在阿母这边吃东西舒坦。”

陪了王夫人大半日,直到用过了午饭,周嫣方才回去。

回房后,周嫣继续绣嫁妆,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掩饰心慌。

只要一停下来,她就会想到崔琰。

白日里,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夜里?则任由泪水沾湿衾枕。

这个冬日过得漫长无比,仿佛永生永世不会完结。

终于,她还是没有坚持住,病倒了。

她病得很重。

浑浑噩噩的不知躺在床上多少个日夜,医官来了又去,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有人在灌她苦药,她觉得难受,十次有七八次要?吐出来。有人在床榻畔哭泣,有男有女,她却分辨不清究竟是梦还是醒着。

迷糊中,感觉有人在看着她,那眼神温柔而熟悉,又莫名的隐含哀伤。

“九郎。”她含混地唤道。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手?背上,对方似乎是哭了。

她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在争执。不知过了多久,一切似乎又都安静了下来。

她终于觉得睡够了,缓缓张开了双目。

“好吵……”

洪亮的钟声响彻全城,钟声绵延不断,似乎整座皇都数百座庙宇的钟全在同一时间被敲响了。起初还能记得住响了几下,后来渐渐的就乱了,不知道响了几十几百下。

街市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短暂的呆滞过后,有人大叫道:“这是大丧之音,皇帝殡天了!”

城中百姓纷纷跑回了家去,小贩急于收摊,家家关门闭户,各处都冷冷清清的,只有巡逻的兵卒在大街小巷中来回走动巡查。

上元节刚过,梁帝萧恙就驾崩了,太子萧淳继位,册封生母崔妃为太后,改元“新鼎”。因近日在淮水支流附近挖出一只铜鼎,加之新皇刚刚即位,便以此为吉兆。

群臣上奏,希望新皇遴选贵女,册为后妃,新皇因老皇帝驾崩一事哀痛欲绝,表示要?等父丧过后再商议此事。大臣们急了,表示民间父丧要?守三载,可是毕竟新皇是帝王,做太子时间太短,甚至来不及娶妻,如今后宫空虚,不能等太久了。

最后,终于决定将三年缩短为一年。

待周嫣病愈时,已经到了三月初三日的上巳节。

“我果真吐了阿兄一身?”

周嫣听着樱桃她们说起她病中发生的事,觉得好笑,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来。

她拈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只怪那汤药太苦,入不得口。”

樱桃嘴快:“那时女郎都已经吃不进药去了,全家上下急得不行,说要早日预备下那些东西……”

玲珑暗暗瞪着她一眼,忙道:“女郎自然是吉人天象。”

她是差一点就死掉了吗?周嫣笑了笑,怪不得她会出现幻觉,以为他曾来过。

她转头望向侍女们腰间系的芽黄绣花纱裙,喃喃地道:“已经是春日了?”

每年这个时候,轻薄的春衫已经上了身,于是呼朋唤伴,观花游春,沐浴春光。

“女郎,刘氏来人了!”侍女兴冲冲地进来禀报。

“绮阿姊和阿绯也?一同来了吗?”周嫣起了些兴致,问道。

“婢子已经着人去打听了。”

“若是来了,便直接将人请来这里?。”

过了半晌,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禀道:“今日只有刘氏郎君同夫人来了,正在郎主书房议事,两位女郎并未一同前来。”

周嫣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道:“你们再去打探一下,刘氏来人是打算前来商议何事的。”

侍女们领命去了。

刘氏如今的家主已过古稀之年,家中事务实际已经交给了孙辈在打理,也?就是刘绮和刘绯的伯父刘庄。她不止一次听父兄议论过,刘氏这一辈中,有才华的子弟不少,可惜都是旁支,在刘氏内部不得重用。嫡支软弱,凡事不依靠族兄族弟,反而多问王,谢几家的主意,也?怪不得五姓中居于最末一位。

往日刘氏多以女眷在后宅往来居多,今日却是直接去拜访父亲,那就绝对不是小事。那么王氏和谢氏呢,刘氏已经去拜访过了吗?

“玲珑,你亲自去打听一下。”

玲珑有些诧异,却还是遵从吩咐去了。打听回来的消息是刘氏郎主突然来此,是来问策的。

原来,在先帝去世后不久,便有御史参奏,状告刘氏私藏铁矿,私造兵器,有不臣之心。

新皇命人调查此事,却也不说如何处理,一直拖延到现在。刘氏上下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这位新主对此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件事并非什么秘闻,各世家都在关注此事,只是这段时间周嫣病了,无人告诉她罢了。

“问过了熟识的刘氏下人,他们的郎主已经去过王氏和谢氏了。”

玲珑打听来的消息证实了周嫣的猜测。

“这便是说,刘氏家主在其他两家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这才退而求其次,来到周氏……”

“襄王,不,陛下登基之前同郎君交情莫逆,刘氏大概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周氏不会受到牵连吧?”樱桃难得的露出了忧色。

不久之后宫内设宴,以崔太后的名义邀请众世家命妇入宫参宴。因尚在先帝丧期,一切以朴素低调为主。

这是新皇登基后在宫中第一次办理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