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女郎欲往何处去?”樱桃有些诧异。

玲珑放下手中已做了大半的五彩香缨,此物以五彩丝线所做,用来盛香物,如香料或晒干的花瓣等,系在身上,裙摆摇曳间散发淡淡幽香。这是待嫁女郎常备之物。

“樱桃说得是,若女郎想见谁,不如明日再去。若郎主或夫人知道了,定?会问及缘由,反而不便。”玲珑赔笑说道。

周嫣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颓然坐回?了榻上。她两下踢掉丝履,吩咐道:“罢了,打水来,我要沐浴休息。”说着,歪身躺下,面朝锦帐,不再言语。

樱桃和朝颜面面相觑,玲珑轻声吩咐侍女们去抬热水,准备巾帕,花瓣和香脂等物。

一?连几日都没有收到崔琰的回?信,周嫣试图见他一?面,却被告知崔琰不在府中。

“莫非要一?直这般等下去不成?”

周嫣打算出门去找崔琰,玲珑担忧的道:“天气越发寒冷,女郎的身子又刚好,想来不宜四处奔波。”

其他侍女们也说:“女郎保重身体最重要。”

樱桃道:“待明年菡萏盛放之时,女郎便是整座建康城最美的新妇。明日便是元日了,是时候该剪些彩画做华胜送人了!”

“去岁我们在安济寺孤孤单单的,这回?定?要多剪些送亲友。还有椒柏酒和屠苏酒,今年也定?要喝上一?些!”

“除了驱邪的酒,还要再吃五辛盘,饮桃汤,一?样都别错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在安济寺度过的孤独寂寥到简直令人发疯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

“已经一?年了。”

周嫣叹了口气。

她似乎被劝住了。

从一年前的今日到现在,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原点。也许事情有变,但她又不明白具体变在了哪里。

她的舅舅知道吗?其他几家默认的盟约可还在吗?周氏已经决定投靠皇室了吗?她有很多的疑问,却无人可解。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我们到花园走走吧。”

只要是不涉及出门的事,进行得还是十分顺利的。

披上了雪狐裘,侍女为她撑着伞,庭院中的积雪在晨起时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此刻又开始飘起了雪末,青白的天空雾蒙蒙的,为院中的古木松柏罩上一?层银白。

高底木屐踏在冷硬的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绕着后园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樱桃裹紧了身上御寒用的披风,小声说道:“女郎,不如去旁边暖房稍作片刻,饮一盏热茶。”

周嫣点了点头,刚转过一?座小桥,就听见一?阵哭声。

“谁在那里?”

朝颜和醉乐去瞧,不多时,带来一名侍女,看着年纪尚幼,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衣着单薄,满面泪痕,浑身还打着抖,甚是可怜模样。

“可怜见的,你们带她洗了脸再来。”

周嫣先行带着人去了暖房,不多时,有人端了热茶上来,刚饮了两口,那名哭泣的侍女便换好了衣裳,过来磕头。

“你叫什么名字?”周嫣见她洗过了脸,头发也梳成了整齐的丫鬟髻,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五官,只见她生就一双黑亮的丹凤三角眼,眼角微挑,鼻如琼柱,嘴巴小巧似樱桃,小小年纪颇有几分姿色,不由问道:“你是园中当差的侍女?”

“回?女郎的话?,婢子名唤荷紫,近来刚开?始跟着大姑姑学舞。”

周嫣点头,原来是一名家伎。生就这般姿色,怪不得。

“你方才因何在园中啼哭?”

荷紫瑟缩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道:“婢子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大姑姑罚。”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周嫣起了怜惜之意,道:“可吃了东西?”

荷紫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吃些糕吧。”侍女从端来的盘子里拣出一块糕递给她,荷紫忙磕了个头,双手接了,狼吞虎咽的吃了几来,几口就吃完了一?块。

周嫣示意,侍女又拣了几块糕给紫荷,因她吃得太快,被噎得直翻白眼。樱桃看不过去,拿自己的茶杯到了热茶递给她喝。

“女郎你瞧,她活像几年都没吃过东西了似的。”醉乐指着她笑道。

众人皆掩唇轻笑。

荷紫打了个嗝,红着脸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小声道:“大姑姑不让我们多吃,怕起舞时姿态不够轻盈。”说着,眼里又逐渐蓄起了泪花。

众女遂都止了笑,樱桃暗暗摸了摸肚子上的肉,摇头道:“可怜见的。”

幸好她的容貌只是清秀白净,进府时没有被选了去做家伎,否则连东西都不让吃,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那你说了什?么才被罚的?”周嫣问道,“若不是什么大事,我便让你的大姑姑不要罚你。”

荷紫飞速擦了一?把泪,嚅喏道:“婢子昨日曾随阿姊出门采买元日要用来剪彩人的彩纸,无意间在铺子里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回?来的时候就当新鲜事学给了大姑姑。谁知大姑姑很生气?,说婢子乱说话?,罚婢子一?整天不准吃东西。方才她们正在吃饭,就将婢子从屋子里赶了出来。”

说着说着,她的鼻尖泛红,眼看又要掉泪。周嫣语气温和的道:“你都和你大姑姑说什么了,不如说给我听听。放心,我不会罚你的。”

荷紫见她和气?,又吃了她给的东西,胆子大了些,便道:“女郎心地好,荷紫便说给女郎听。”

一?旁的玲珑劝道:“想来外面村妇之言不便说给主人听,恐污了女郎之耳,还是不听得好。”

周嫣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似笑非笑的道:“既然不能出门,听一听又何妨?”

玲珑身形微顿,随即退后了几步,恭顺地低下了头去。樱桃张了张口,终究也没说什?么。

荷紫道:“婢子听旁人在议论说,贤平公主就要成亲了,现在正在日夜赶工修建公主府。”

成亲?周嫣若有所思。皇室公主只有在要成亲招驸马的时候才会离开皇宫居住。皇室总有十几名公主,已经及笄的也有六、七个,只是近年频频出事,也顾不上为他们议亲。而上一?位议亲的公主还是得了时疫故去的华阴公主……

周嫣道:“既然就要成亲了,不知驸马是谁?”

荷紫说:“大姑姑不准婢子乱说。”她扁了扁嘴,眉眼都堆在了一?处,说不出的委屈无辜。

“没关系,你说便是了。”周嫣红唇含笑,手却紧紧攥着衣袖,微微挑起的眉头令人隐约觉得不安,笑容却愈发加深了。

荷紫浑然不觉暖房内诡异的气?氛,继续道:“婢子听说驸马订的是赫赫有名的崔氏郎君,排行在第九的。听阿姊说,他似乎曾经来过咱们府上做客。”

她的话?仿佛一?声惊雷,石破天惊。“胡说!”樱桃慌乱的朝周嫣望去,却见她面色平静,这名侍女的话?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一?派胡言!莫非你不知道崔郎已经和我们女郎订亲的事不成?”

荷紫顿时慌了起来,连连摇头道:“婢……婢子刚到府中不久,并不知道这些。大姑姑她们也从不和婢子们说这些。”她哆哆嗦嗦的道:“除了跳舞,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女郎……婢子错了。”

“罢了,休要为难她。”周嫣一?摆手,命人将她带了下去。“这件事你们也不许外传。”

她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你们也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衣裙窸簌声逐渐远去,耳畔静悄悄的。一?株兰花悄悄舒展开?了花瓣,静静地散发着香气?。

当日王氏向梁帝让步,让旁支王氏子尚了新丽公主做驸马,就是有把握虽然梁帝肯定会用力捧驸马地位的方式从内部分化瓦解王氏的势力,但王氏也不是吃素的,有信心梁帝的阴谋不会得逞。

但是这一?回?却不同?。

首先,周氏同?太子亲近,下一?任家主人选周曜与其交往甚密。而太子之母崔妃亦出身崔氏。太子利用这样的优势,既能连结两大世?族,又能最大程度的勾起崔氏的贪念。毕竟下一?任太后和帝王都流着崔氏血脉,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因此,为了确保崔氏在五大顶尖世?族中的绝对地位,联姻的策略就再适合不过了。

如果能与一?位出身皇室的公主结下亲事,那么待太子登基,崔氏便能坐上第一世?族的宝座,做实大半个外戚的身份。而毁掉她和崔琰的婚事,就是崔氏正式向皇室投诚的信号。两个反目的世?家总比抱团在一起的更让帝王安心!

而崔氏达成这一?切的条件,也仅仅是牺牲一名嫡出子弟的婚姻罢了。

眼看着崔氏要让崔琰去做驸马,并以此为条件投靠皇室,其余刘、王、谢三家又会如何做呢?世?族终于开始向皇家彻底妥协了吗?她和崔琰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吗?

周嫣想哭,却根本哭不出来。家族的未来高于一切,这是她从出生时起就刻印在骨血中的认知。

元日之夜,烟火绚烂,灯火彻夜通明。

吃过了团圆饭,周嫣借口食困,含笑告退。

周父放下酒杯,关切的道:“你阿母也早早去休息了,阿嫣也去歇着吧。”

“阿父容量,女儿近日赶着绣嫁妆,一?连几日都睡得迟了些,只好先行告退。”

周嫣美眸闪动,笑意盈盈的环顾席间众人神色,这些族老亲人俱是一副面带喜色,酒意甚高的模样。

只有周曜道:“阿嫣好生休息便是,嫁妆也不忙,交给侍女去做就是。”

“多谢阿兄提点。”周嫣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中情绪。

一?名小小的家伎尚能听到传闻,她的这些亲人会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吗?

浑浑噩噩的在雪地上行走,两名侍女在前面提灯引路。

“你们先回?去吧,只留玲珑和樱桃即可。”快到自己所居院落时,周嫣淡淡吩咐道。

待众婢顺从的退下,玲珑和樱桃接过水晶做罩,饰有明珠的精美风灯,晕黄的光照亮了她们惶惑的面容。

周嫣微微一?笑,忽然转身吩咐道:“在前引路,我要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