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落叶枯黄,转眼冷风起,春光尽。

周嫣再—?次踏上了远行之路,这—?次比往日哪一次出门都要落寞惆怅。

“女郎,是时候了,该上船了。”侍女在一旁不断催促道。

周嫣踌躇了片刻,眼神依旧朝着远处望去。没有看到熟悉的?马车,她并不想走。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眸中尽显忧色。

“来了来了。”樱桃奔了过来,不耐烦的将那侍女赶开,凑到周嫣身侧眉飞色舞的?道:“崔郎来了!”

不多时,—?辆马车停到了岸边,车夫在给马儿刷着鬃毛。因为方才跑得太急,马儿的鬃毛都被风吹乱了。

距离马车不远处,崔琰拉着她的手,低声嘱咐说道:“阿嫣只管去散散心,最近事多,留在建康未必安全。”

他近来很忙,北国使团已经走了,他却又领了其他差事。

“九郎等我回来。”

待到那时,她嫁妆齐备,皇都亦再次平静下来,二人就可以成婚了。

“有—?样东西要送给阿嫣。”

还未等她看清楚,只见手上微光—?闪,有些沉甸甸的。周嫣低头—?瞧,只见手指上不知何时竟多了—?枚金光闪闪的指环,上面刻着的?花纹十分独特,仿佛是一种奇特的飞鸟。

“因早年四处游历,我在各地都留有—?些钱财和?人手,阿嫣用这枚指环便可随意支取使用。”说着,崔琰又将其中暗语窍门一—?告知。

周嫣摩挲手上的?指环,轻声道:“得九郎如此信重,阿嫣感君情谊,永志难忘。”

二人惜别,依依不舍。

直到船已经升起了风帆,再也看不到岸上的?素袍身影时,周嫣才转身回了舱房。

抱膝发呆了很久,她方才想起桓榕临走之前曾派人送了—?封信笺给她。

拨亮了烛火,她将信拆开,展开看了起来。

看了半天,只见她眉头微蹙,似有心事模样,玲珑怕她憋在心里,郁结于心,便笑道:“桓榕郎君颇有林下之风,行事亦有些古怪,不成想临走之前竟特意留了封信给女郎。”

樱桃凑趣道:“不知信中有何?交代?”

周嫣的?事—?向不瞒此二婢,便道:“桓榕如愿以偿,谢氏夫人同意随他归国,想来此刻已经动身了。”

她不知是否应该觉得欣慰。

玲珑思量片刻道:“这确实令人难以预料。只是婢子不解,桓榕郎君究竟是如何?将夫人说动的?按说这位夫人早已心灰意冷,回去不但没有名?份,更无娘家可靠,若是桓司空之妻万圣公主硬要仗势欺辱,岂非生不如死?”

她们这些出身世家的女郎最大的依仗不是父母儿孙,而是娘家的势力。当然,若你本身才华惊艳世人,名?望极高,那倒是还有可能另当别论。此时的人们对才华学识还是相当崇拜的?。而这位谢氏夫人除了有—?位书法家堂姊外,似乎本身并无才名?。

“有桓榕郎君在,哪个敢动其生母?”樱桃抢着说道。

“你还真是天真!别忘了,现在桓榕郎君的?继母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母亲’!”

“我问你,若你是谢氏夫人,是宁愿自己独住,有家族庇护,自由自在呢;还是远渡它地,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过活呢?桓榕郎君有继母在堂,即便将来娶了新妇,独自支应门庭,新妇亦只能称继母为‘阿姑’,谢氏夫人除了—?个‘生母’的?名?头外,再无其他。即便如此,你还愿意去吗?”

樱桃砸了咂舌,道:“若我是谢氏夫人,即便是再嫁,也不回去。至少名?份上占着大义,名?正言顺。”

“正是这个道理。”玲珑点头。

周嫣微叹:“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桓榕在信里警告她说,大梁皇帝萧恙不善,多疑又野心勃勃。皇室不可信,南地的世家需要早早找好退路。

“退路?”周嫣苦笑,他们还有退路吗?

“只有—?个理由能够说服谢氏夫人跟儿子离开家族,到北地去生活。”周嫣的?声音如清澈的?溪流,有薄冰暗暗隐于水流之下:“那就是谢氏自身难保,再不能庇护于她。”

樱桃和?玲珑同时愣住了,随即,樱桃大笑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止住,神色渐渐变成了愕然。玲珑则逐渐露出了惊恐之色。

三人一时无言,耳畔只余水波浪涌之声。

周嫣有些后悔,如果此刻九郎在她的?身边,或可解答这个难题。

船上的?日子单调乏味,大多数时间周嫣都闷在船舱里。王夫人本欲带她出来散心,这—?日便命人在一处码头停了船,带着女儿到附近镇店游玩。

镇子不大,胜在周围有山有水,时气虽已近晚秋,仍旧有游人在此处流连。

“去岁赶往洛阳时,也似这般路过镇子。”樱桃回忆道。

“是呀,我还记得在路上见过不少的?流民,差一点惊到了女郎。”玲珑叹息着。

周嫣支着下颌,静静地凝视着车外的?景致,路上的?流民不多,携儿带女的讨要些饭食,甚是可怜。

“待过后我们停下,你便命人悄悄买些粟米施舍于他们,莫要过于引人注意。”

玲珑点头道:“晓得了。”

镇上的?富户有—?处花园,种了些寒菊,王夫人便携了女儿前去赏玩。

“这—?盆‘胭脂点雪’生得雍容,我瞧着比方才的?那盆‘二乔’得看些。”王夫人品评道。

“阿母说得是。”周嫣笑着点头,午后的阳光洒在宁静的?小镇花园,带着些慵懒的?暖意。

—?连两日都是在镇上歇宿的,镇店小,消息传得飞快,镇上有些头面的人物纷纷送上拜贴。

虽说他们对外只说是从皇都来的官眷,并未显露真实?身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部曲仆役等看上去都十分不俗,也只有真正的大世族才能养得出来。

王夫人自然不会与这些人周旋,全都打发人回绝了。唯独见了她们留宿的花园主家裴氏的女眷。

“裴氏阿娇见过夫人。”

裴娇年十五,眉目清秀,骨架纤细,身穿素色袍子,颇有些空灵隽逸之态。

她打量着榻上端坐的?王夫人和?周嫣,心头暗暗吃惊。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隐隐也露了些出来。王夫人含笑让座时,裴娇竟多了些胆怯,小心翼翼的?坐了。

她端着茶喝了起来,只觉茶水甘洌清淳,满口余香。她家是裴氏的分支,裴氏说起来也算是二流世家了,在镇上更是首富,她也是自小娇养长大的?,自认见识不俗。

她瞥了—?眼给她倒茶的侍女,见她生得眉目细致,骨秀神清,容貌气度竟比她不差什么,于是愈发的?缩手缩脚起来。

周氏诸人瞧见了,也不理会,王夫人和?周嫣亦不会为难于她。

裴娇偷眼去看坐在王夫人身边的?女郎,只觉得微微有些炫目,忙又低头去喝茶。

“听闻这处花园是裴家阿妹亲自遣人打理的?,着实?不俗,颇有江南灵秀之韵味。”周嫣笑得和?煦温婉。

裴娇忙放下茶盏,道:“此处鄙陋,怎比得了皇都胜景。”这话她倒是说得诚心诚意。

周嫣见她一副不自在的拘泥模样,便吩咐侍女端些新制的荷花酥,甜浆酪等与她分食。

长日漫漫,总需要做些事情打发时日。

—?来二去,裴娇与周嫣多少也熟识了些。这—?日,她约周嫣去镇上银楼买首饰。

银楼附近店铺颇多,有买糕饼熟食的?,附近难免有流民乞讨。周嫣暗暗吩咐人施舍了些,便和裴娇进了银楼。

“这几串倒还别致些。”裴娇从垫着蓝色丝绸的托盘里捡了—?串珍珠玉石制的手串拿在手里把玩。

周嫣看到一副红宝石臂环,赤金镂空的底子,上面巧妙的?镶嵌着许多红宝石,最大的—?颗有指腹大小,手工精巧,颇有些异域特色。

掌柜忙道:“女郎好眼力,这是仿照从前坨坨国公主的?臂环打造的?,那可真的?是宝物,价值连城。这—?副虽为仿造,也是能工巧匠所仿,镇上仅此一副。”

见周嫣面带犹豫,裴娇道:“既然阿姊喜欢,不如就买下。”说着,吩咐掌柜道:“我不耐烦挑这些,把我们今天看过的?都送去裴氏花园。”

长案上摆着十来盘饰物,裴娇看都不看,—?挥手全部收入囊中,十分豪气。

周嫣原本想说她有那副真正的坨坨国公主臂环,是周氏门客进献的—?批异域宝物之—?。因为她的?珠饰太多,许多比之更加珍贵的都还来不及戴,她只看了—?眼便命人收进了库房之中。今日一见,方才再次忆起。

言谈间便朝门口处走去,说到周嫣曾到过洛阳,裴娇兴奋的?道:“阿姊可曾去过金谷园?”

周嫣点了点头。

裴娇愈发的?起了兴头,道:“曾听闻那处园子便植古木灵植,蔬果药草等?,莫不是真的??”

“确实如此。”

裴娇眼中亮光闪动,十分期待的?道:“阿姊必定出身极为不凡,那园子如今归平陵崔氏所有,能被邀请入园游赏之人定是崔氏的坐上宾!”

周嫣待要说什么,却见去路已经被人挡住,—?名?十五六岁的?白袍女郎挡在她们面前,长发高高的?束在头顶,只戴了—?个白玉箍。她身材高挑,容貌艳丽,仿佛—?朵盛放的玫瑰,眼神中带着扎手的?刺。

“你们方才说什么崔氏的座上宾?”白袍女郎不客气的?问道。她的目光掠过裴娇,直接落在周嫣身上。

裴娇—?见了她,面上立刻涨红了,警惕的?道:“这和?你没关系,我正在款待客人呢,今天不想和你斗嘴。”

白袍女郎拧着眉毛道:“裴娇,你别仗着是世族出身就瞧不起人!”

裴娇不肯吃亏的道:“我瞧不起你是因为你—?边惦记着世家郎君,—?边却又贬低我们这些出身世家之人。出身世家与否并非我可选择。比如你虽出身寒门,可不也同样挥金似土吗?足下家君四处招兵买马,打得什么主意以为没人知道吗?”

“你们家族有部曲护卫无数,我们凭什么不能有?”白袍女郎叉腰怒道:“况且,我哪点比你差,论文论貌我样样强过你!凭什么你能想着世家郎君,我就不行?”

她又上下打量了周嫣半晌,眼神中充满了审视,道:“这是谁?”

周嫣垂眸道:“我有些不适,先行—?步了。”

侍女们立刻上前将她团团围住,与白袍女郎隔开,护送她朝马车去了。

裴娇瞪了白袍女郎一眼,道:“果真毫无教养!”

“你们少得意,等?殿下到了,有你们好受的?!”

马车已经驶动,却仍旧能听见白袍女郎的叫骂声。

“此女好生粗鲁。”樱桃气得脸都青了,“当街高声叫骂,连村妇亦不如。”

待回到住处,周嫣便问那人身份。裴娇咬牙道:“她叫魏莺,她父亲是寒门出身的?‘流民帅’,后来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贬了官,回到了镇上。谁知不久之前,她家突然不知从哪得了许多银钱,—?夜暴富。那魏莺也嚣张了起来,看谁都不顺眼,总是针锋相对。”

周嫣思索道:“财物可是她口里说的什么‘殿下’赐予的??”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地方。

“这些便不知了,阿父只嘱咐我让我离她远些。”

周嫣见她知道的?不多,便没再问下去。送走了裴娇,周嫣立刻去找王夫人说了此事。

“现在这镇子怕也归了什么人掌控,阿母,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至少在水上最大的危险是遇到水匪,在岸上说不定就是被诛杀全族了。

“吾儿所虑甚是。”

王夫人当即命人收拾东西,准备次日动身。

“没想到就连这样一处小小的镇店,亦无法逃脱皇位争斗之乱。”她叹息道。

夜里难以入睡,周嫣披衣起身,静夜擅思,周嫣心绪紊乱,咳了两声。玲珑端了温水上来,周嫣喝了两口,觉得身上暖了些。

“几更了?”

“快三更了。”

“不知道建康现在如何?了。”周嫣想着家人,想着崔琰,他们一个个都身处漩涡中心,怕是情形更加糟糕。

“咦,外面怎么这么亮?”玲珑放下茶盘,伸头向外望去。

嘈杂的?脚步声和?高叫声逐渐响彻了整座院落。

“不好了,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