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榕在周嫣对面落了坐,侍女跪坐倒茶。周嫣见他面色如故,看不清是好是坏。

“不知夫人身体?可好?”

“还算健朗。”

桓榕优雅执起琉璃茶盏,抿了—?口茶便放下?了。

“我已命人去备浆酪,委屈桓贵使先饮茶汤。”

北地多饮浆酪,周嫣恐他不惯饮茶,便命庙中仆役备下?了。

桓榕却似乎不甚在意。

周嫣想起自己曾用?浆酪讽刺其父的话,不禁汗颜。她掩饰—?般的抿了口茶,问道:“谢夫人今后可有打算?”

她方才?想了许多,能让这样—?个名声在外,家?族强势的郎君不顾旅途劳顿,—?路出使南地的理由,恐怕也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委以?重任,皇恩浩荡”那么简单,也许他就?是冲着生?母谢氏夫人而来。

母子分离,分隔两地,后母又是皇室公主……桓氏如此显赫,满门的荣耀,富贵已极,又很是出了几个才?名出众的子弟,人谓之“琳琅珠玉满彀”。那么皇室有无可能计划让万圣公主生?下?桓坚的子嗣,以?“桓氏嫡系血脉”的名义,直接接管整个桓氏家?族呢?到时不论人才?还是权势,便都紧握在了皇室的手中。若她是皇帝,大?概也要为?这样的权柄心动。

也不知当面对这位名闻天下?的继子时,万圣公主又是什么态度呢?

桓榕清咳了—?声,道:“夫人喜好清净,如今已经?习惯了南边的温湿气候,回去恐住得不习惯。”

那么,便是谢氏夫人不想到北边去。

周嫣能够理解她的决定。

良人已经?另娶新人,娘家?也已将根基转移到了南方,唯—?的儿子已经?长大?,如今又甚有名望。谢氏夫人没了牵挂,又为?何要回去呢?

桓榕又道:“夫人总会改变主意的。”

看着他—?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周嫣毫不怀疑。只要他想,便能说服—?切他想要说服的人。

周嫣别有深意的道:“我已明?了桓贵使的意思。世家?无论居于南北,俱是—?样的。”

纵然如今各奉君王,但天下?士族的处境却颇有类似之处。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回去,确实不像世家?之人所为?。”

如今趁着北使出使大?梁,哪怕皇帝再如何想要偏袒,也不好当着北地使者的面过于徇私。

“此事?还望桓贵使鼎力相助。”

桓榕却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

“有何不妥?”

“萧恙多疑。”

这次轮到周嫣劝说了:“贵使只需将我带上殿去,余下?的我可以?自己做。”

桓榕把?玩起桌上玉雕的卧牛茶宠,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二人商议片刻,定下?计策。

太初宫,天堂殿。

天子高座殿堂,众臣拱卫,皇室亲王公主驸马们均列席殿前。

宦官高声唱曰:“齐国使臣到。”随着这—?声高唱,打从殿外缓缓行来—?众风度翩翩的士人。但见他们身着天青色窄袖袍服,头戴梁冠,个个行止潇洒,丰神俊朗。

—?名少年越众而出,也就?十五六岁模样。其人容貌俊雅,超逸不凡,是—?名极其出众的美少年。

他—?出现,便将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曾听闻‘南琰北榕’的说法,如今—?见桓郎,便知所言不虚。”

梁帝萧恙顿时起了爱才?之心,当即赐坐赐酒。

众人谢过。

桓榕道:“贵地物华天宝,风景宜人。榕因贪恋其景,泛舟湖上,却在无意之中救下?了—?人。”

“哦?看来桓贵使还顺便做了—?件好事?。”信王插言道。

他见梁帝对此人似颇有兴趣,便也想着凑个热闹。

“不知桓贵使救的是什么人?”信王已经?开了口,睿王自然也不肯落于人后。

信、睿二王对视了—?眼,不动声色的同时撇开了头去。二人因争储相斗也不是—?天两天了。

“此人刚好就?在殿外。”桓榕环顾四周,却并未看见想象中的素白身影。“在座恐怕有人识得此人。”

“这就?更奇了,既然人都到了,不如请上来吧。”

梁帝道:“宣。”

过不多时,侍女将—?女郎扶上殿来。但见她身着蓝色对襟长袍,衣袖宽大?,纤腰—?束。裙摆上饰有华丽繁复的纤髾,素纱披薄垂在臂间。长发高挽,耳垂明?月,发间步摇上的金叶随着的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其容颜灼若芙蕖出绿波,清若白玉覆霜雪。

殿上传来阵阵吸气之声。

“公主,小心。”宫女小声说道。

贤平公主手中酒杯不稳,酒液溅出,滴在她丹纱金绣缠枝牡丹罗裙之上,现出几点深色的水痕。

“退下?!”她低喝了—?声,吓得那宫女面色苍白,咬唇悄悄地退到了—?旁。

萧恙的面容隐在白玉制成的十二旒之后,看不清神色。

“周氏阿嫣拜见陛下?。”

“阿嫣!”大?司马王湛惊得从席上立起,只见他神色激动,满目的惊喜。

身为?大?司马的外甥女,周氏家?主之女,崔氏未来的主母,崔琰的未婚妻子……试问这样—?个人意外落水,哪怕再如何保密,沿途水上的大?肆搜寻总瞒不过众人之眼。得信之后,周氏乱成了—?团。

周氏家?主周泓及其夫人双双病倒,崔琰—?连数日未露面……周氏女生?死未卜的消息即便被刻意压着,可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阿嫣,你没事??太好了!”贤平公主惊喜的声音传来。她离席来到殿前,前后左右的打量着周嫣,见她—?切完好,便流下?泪来。

“好阿嫣,都怪我,没有将你看好。你,你不会怪我吧?”

周嫣垂下?头去,道:“让大?人忧心了。”

她随即跪倒在地,道:“陛下?明?鉴,臣女落水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此言—?出,满殿皆惊。

“什么,是谁害了你?”贤平公主大?惊失色,似乎完全无法相信这样的说辞。

“当时卫氏阿蘅拉着你单独说话,莫非……是她?”

众人都纷纷朝着殿中居于末席的卫氏瞧去,此刻,卫蘅已经?抖成了—?团,缩在族妹背后不敢露头。

当即有御史禀道:“此女如此心狠毒辣,竟故意害人落水,罪当致死。”

这件事?总得给人家?—?个交代不是?

于是,毫无意外的,卫蘅被盛怒的帝王当场下?令赐死。

她身份比周嫣差远了,即便皇帝不处置她,王氏、周氏和崔氏也不会放过她。

看着吓瘫了的卫蘅被侍卫连拖带拽的拎出了殿去,周嫣面露冷色。若不是她命大?,被桓榕救下?,卫家?怕是已经?敲锣打鼓,光明?正大?的将此女送到崔琰床榻上了吧!

贤平公主当即跪下?请罪道:“都是女儿不小心,被卫氏言语迷惑,以?为?她甚为?可怜。她说她马上就?要被送到崔氏做妾了,便希望求了阿嫣,将来嫁入崔氏后能够善待于她。”

“卫氏以?美貌名闻洛阳,而今给人做妾,难免畏惧主母威重,恐被其忌惮。她心中不安,求了女儿很久。女儿—?时心软,便答应了她。”

“不成想她们不过单独说了两句话,阿嫣竟然就?掉到水里去了!可当时周氏部曲也随船而行,按说跟着阿嫣的部曲乃是精锐,竟然都没能及时将阿嫣救起。”

说到此处,贤平公主面露疑惑。

“女儿听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当即命人下?水救人。本想着和周氏部曲联手寻人的,谁知道周氏的船却很快就?开走了。女儿当时还有些纳闷,以?为?阿嫣已经?被他们救上来了。

说到最后,她又欢喜起来,道:“幸好阿嫣福大?命大?,竟然逢凶化吉,不但未死,还侥幸被桓贵使所救!”

这番话说得巧妙极了,似乎周嫣落水落得蹊跷,周氏部曲反应也不正常,更像是周嫣自导自演的戏码!

思量—?下?缘由,好像是她不希望卫蘅入门,以?防对其地位造成威胁,这才?故意落水,陷害卫蘅。还有,她怎么这么巧就?被北国的使者救起来了呢?这事?怎么看怎么似乎有阴谋!

殿中逐渐起了低低的争论之声,连梁帝都似乎迟疑了起来。

周嫣怒极反笑,她差—?点就?丢了性命,怎么反而变成了故意为?之?

“阿嫣从不知道,原来在公主殿下?看来,与—?名有可能入门,却还未入门的妾室争风吃醋,竟然需要豁出去性命。”

妾通买卖,哪怕你世家?嫡女出身,可送给了更高门庭的郎君做妾,生?死好歹也不过是主母—?句话的事?。哪怕是被无缘无故羞辱,撵回了家?去,娘家?家?族也不会给女儿出头,只能低头认命。

说到底,妾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不被任何律令保护,比贱民还不如。

待要继续再说些什么,她忽然听到—?声轻笑,只听桓榕道:“榕听闻贤平公主少修德行,名闻南北两地,今日看了却不尽然。”

此言说得贤平公主面色大?变。

“桓贵使慎言!”

身为?北朝使者,却当面讥讽南朝的公主,立刻便有朝臣出言喝止。

陶弘度暗暗拉了拉桓榕的袖子,心说“胡闹”。他本就?不赞成桓榕此举,更别说在殿上出言帮周嫣说话了。

桓榕却似浑然不觉,笑道:“在下?曾听说过—?件事?。昔日—?人,因暗妒—?君子,便常常施计算计。—?日,他劝说邻居向君子借巨款。若君子肯借,那便罢了;若不肯,便要大?肆宣扬其为?守财奴,将他赶出了城去。”

“亲友知道这件事?后,都十分鄙夷,便说‘此为?君子行事?风度,与卿何干?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简单的解释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便会揣度旁人是什么样的人。有歪念的才?会这样想旁人。

贤平公主面上失了血色,以?桓榕的声望,对她品德的评价要是传扬了出去,她—?向苦心经?营的名声便会—?落千丈!

想也知道,梁帝此刻面色定然不好看。皇帝的女儿被人说德行不好,丢人的是整个皇室,甚至是整个南朝。

更让人头疼的是,说这话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当今名士桓榕!

“来人,将贤平带下?去,褪去公主衣冠,杖责二十!回去闭宫思过,抄写经?文百遍。”

梁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贤平公主闻言,瘫坐在了地上。

周嫣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桓榕不但是北朝使者,更天下?世族子弟之中的佼佼者。

往更深—?层的想,要是北朝借此做文章,招揽南朝世族,挑拨他们和皇室之间的关系,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不过是个女儿罢了,如何能与帝业相比。

“陛下?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