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在朝晖的映照下显得绚丽辉煌,缓缓东升的旭日映在金色的琉璃瓦片屋顶上,华光极盛。

迎着这片华光,朝中百官同众世家男女们入宫叩拜,贺太后千秋。

周嫣紧紧跟随母亲王夫人在宫女的引导下在巍巍宫殿中穿行,同行的还有其余几家的夫人女郎们,均是士族显宦的女眷。郎君们则到前面去朝见皇帝萧恙,女眷则被引到后宫的仁寿殿给太后贺寿。

太后高高端坐在正中,任由众人叩拜。叩拜完毕,众人归坐,太后眼中精光闪了闪,咳嗽了几声,叹道:“劳累了你们进宫一趟,这千秋有什么可贺的,不过是虚长了一岁罢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板的人了,弄这些有什么意思,不过都是些虚礼罢了。人老了便不中用了,有些话说与儿孙,怕即便入耳,也入不得心。”

这话乍一听似客气,细听又觉得丧气,再一想含义可就深了。是谁让人进宫叩拜太后的?是谁要给太后摆寿宴的?太后的话又是传入了哪位儿孙的耳,却又没入心呢?

结合最近宫中的传闻,答案呼之欲出。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莫非太后你这是在显示对皇帝的不满吗?皇帝的亲娘公开表示对亲儿子不满,那不就等于公然说皇帝不孝吗?

众女眷全都低头不言语,没人去接这个话茬。谁不知道这对母子因为魏王一事不和,太后在后宫之中曾发怨怼之言,就差咒这个皇帝儿子快些死给小儿子让路了!别说是皇帝听了不高兴了,谁家做子女的受得了?

太后看着底下一堆黑压压低着的脑袋,心中暗气。这些榆木疙瘩,怎么就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呢?

周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太后的视线若有似无的从她身上扫过。也不知道她算计魏王的事这位亲娘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

太后缓缓收回了视线,继续道:“看你们这些夫人诰命都带着儿女入宫,哀家心中甚慰。人老了再无他求,只盼着儿女在侧,共享天伦。”

有心思灵透的便禀说“陛下仁孝,太后万福无边”等语。那个又讲“陛下前些时日为太后祈福,捐寺捐庙,发下一系列宏愿,只为太后身体康健”云云。

太后听了却连连叹气,说道:“皇帝日理万机,鲜有空闲。唯近日魏王常回宫看望哀家,想尽法子逗哀家开心,否则哀家的病恐不能这么快就痊愈。”

周嫣暗暗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她不知道这位草包魏王近来在忙些什么,但看他的所作所为,恐怕用在看望太后身上的时间还没有用在女人身上的时间多。

虽然她一向对皇室没什么好感,但这一次她也觉得太后太过偏心,皇帝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没有错。如果她是皇帝,恐怕早就忍不住将这个弟弟给打死了!

夸了半日魏王如何纯孝,太后竟然还红了眼眶,众人忙劝解。太后沾了沾眼睛,语带苦涩的道:“眼瞧着哀家这病也好了,明日魏王便要启程回凉州去了。这一别又不知我们母子何时还能团圆。”

——说得仿佛皇帝不是她亲儿子似的。

不过听说魏王明天就要被打发出都城了,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熬过了今日便无事了。周嫣却暗暗摸了摸袖口,心中越发的警惕起来。

午间开席,众女眷被赐宴仁寿殿。祥和乐声伴随着宫女轻盈的步伐在大殿间蔓延开来。

宫宴上菜式精美,有乌鱼脯,鲜羊奶酥,蒸豚肉,骆驼羹,脍鲤鱼等。其余还有各式肉菜羹,豆粥,糕饼等。略略食过几筷后,宫女又端上了酒水,众人纷纷举酒向太后贺寿。

“女郎请用。”看着宫女殷切递上来的甘蔗酒,周嫣接过,低头看了一眼,便搁在案上,继续去夹菜。

“女郎如何不饮?”

见那宫女非但没有离开,竟还劝酒,周嫣环顾四周,见她身旁几案前坐着的谢氏两名女郎正在低声谈笑,桌上摆着酒杯酒盏,似是满的,一名宫女在她们身后的朱漆大柱前侍立,似乎并没有上前劝酒的意思。周嫣夹了一筷子炙烤得十分酥嫩的豚肉放入口中,慢慢嚼了起来。莫非是单劝她一个人饮酒吗?

周嫣不去理会劝酒的宫女,只是一味的低头吃菜。那宫女劝了半天也不见她端酒杯,只得悻悻退去。不多时,太后又赐下了菜品,甚至有一品是难得的“炖豹胎”,每人都分到了一盅。

宫人们端着赏赐的菜品四下里分送到众人堆满佳肴的几案上,等走到周嫣这一桌的时候,一名宫女忽然身体歪了一下,似乎是扭了脚一般,手里的胎羹突然泼了出去,刚好泼到了周嫣的裙子上,甚至波及了坐在她身边的谢氏女郎。

“啊,我的裙子。”谢氏女郎被这一吓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本来她声音很小,在偌大的殿宇间应该很少有人能听见。也不知道远远坐在高处的太后是怎么察觉到的。

太后叫乐师止住乐声,朝这边望来,关切的问道:“那边发生了何事?”

周嫣和谢氏女郎以及那名扭了脚的宫女只得纷纷走到殿中行礼叩拜,说明缘由。谢氏女郎柔声说道:“都是臣女不小心,惊扰了太后娘娘,请娘娘莫要怪罪。”

太后却一脸不悦的道:“在哀家宫里当差的宫女竟如此不小心,想必是哀家平日太过宽纵的缘故。”说着便命人将宫女拉了下去,那宫女脸色惨白,也不敢求饶,硬是被拖了下去。

谢氏女郎不忍,求太后宽恕那名宫女。太后却仿佛对周嫣更有兴趣,她转头去问一句话都没说的周嫣,道:“这是谁家的女郎?”

周嫣只得行礼回道:“臣女乃周氏女。”太后打量了她片刻,和蔼的笑道:“原来就是你的仙鹤被魏王拾到了。魏王还曾提起过,之前曾在薰风楼与一名女郎有一面之缘。后来在长公主府又遇到了一回。你也是和魏王有缘,呵呵。”

周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叫哪门子有缘,简直是颠倒黑白,无耻至极!

殿内诸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一旁的王夫人坐不下去了,想要起身为女儿辩白,却被谢夫人按住,不让她轻举妄动。

只见周嫣茫然抬头,一派天真的说道:“太后娘娘说得魏王是哪一位?臣女却记不得了。”她低头想了片刻,又恍然抬头道:“是否是要娶王妃的那一位魏王?”

太后眼中满是兴味:“女郎也知道?”

“这件事满都城的人都知道呀!”周嫣信心十足的说道:“那日在中元节,魏王在淮水偶遇一妇人,不顾那妇人年已老迈,以妃位相赠,这话早就传遍了,谁人不知呀!臣女虽常在家中不常出门,却也有所耳闻。”

她犹嫌不足的道:“太后娘娘说明日魏王殿下便要离开皇都,不知是否会带着这名妇人回凉州呢?”

席间已经有人绷不住笑出了声音,太后面色沉郁,声音严厉的道:“这些都是传言,如何当得了真!魏王娶妃自然要娶名门之女,哀家瞧着周氏教女有方,却也堪配魏王。”

周嫣哪里去接这话茬,只一味的装聋作哑,低头不语。她尚且年幼,并未及笄,婚事也不是她一个在室女说得算的。

太后显然也不想同她纠缠太久,她神色阴郁的朝王、谢等几位夫人的席面上掠过,最终落在谢女郎和周嫣身上。“既然被污了衣裳,便下去整理一番吧。退下吧。”

有宫女上前为二女引路,二女随着宫女退了出去。丝竹声再起,周嫣边缓缓跟着宫女往配殿方向走,边悄悄朝母亲的方向瞥了一眼。王夫人冲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便收回了目光,继续饮宴。

周嫣看了一眼引路的宫女,心头略略松了口气。

幸亏母亲早有准备。

宫女领着二人换好了裙裳,手执长柄薰炉绕着她们走了几遍,使人行走间带有香气,便收走了换下来的裙裳,交给谢、周两家带来的婢女收好。

这些世家婢女们并不让跟进殿内伺候,只许在固定几所房间内等候传唤。她们都带着主人的衣裳首饰等贴身物件,随时准备替换。

周嫣换好衣裳,借口更衣,先行离开了房间。依旧是那名宫女为她引路。避开了一队抬水的宦官,那宫女低声道:“夫人早已吩咐过要助女郎避过暗算。”她悄悄指了指西侧的一处殿宇,说道:“魏王便在那边。”

周嫣心头一凛,太后和魏王好算计,若不是他们周氏底蕴深厚,早有准备,提前联系了早年安排在仁寿殿的细作,过了今日,她怕是就要被逼嫁给魏王了吧!

“今夜你便从宫中脱身吧,否则事情不成,恐怕你也要受牵连。”

“女郎莫要为婢子忧心。”宫女含笑道:“我们自有应对的办法。”

“宫中还有多少像你们这样的人?”周嫣有些好奇。往日她很少接触家族事务,像这样的核心机密更是几乎一无所知。要不是这次母亲怕她受到算计,也不会提前告知她宫中有周氏细作这件事。

宫女摇头:“各家都安插了人手在宫中,有些连自家的相互之间都不知道身份。一旦被发现,也不会牵连同伴。”

周嫣点头,不单周氏如此,别家亦如此。看来,也不怪皇帝不喜世家,随时打压,谁家后院中被人安排了细作也不会高兴。

“女郎请这边走。”

走过了一侧殿宇,宫女指着一处廊庑说道:“过了这此处便是西宫侧门,外面有牛车接应女郎。待会婢子回去便会禀说女郎身体不适,先回家休息了。”

周嫣颔首,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身侧殿宇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窜出两个黑影。那宫女惊叫了一声,却被其中一名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打晕在地。另一名身影朝着周嫣直扑而来。

……

仁寿殿内,有宫女在太后身边的女官耳侧说了些什么,那女官略一点头,示意那人下去。

正在此时,从殿外进来一名宦官,径直走到了太后面前行礼,禀道:“陛下正在前方赐宴群臣,席间多有贺诗贺图敬上,陛下命一位郎君为太后呈上。”

太后微微颔首,女官说道:“请郎君入殿。”

宦官退下,不多时,从殿外走进来一人。

此刻正是午间,日光像是金子一般晃眼,为那人的背影披上了一层暖光。殿内光线略暗,那人逆光行来,却仿佛将那灿烂的日光也带进了殿来,满室生辉。

席间的交谈声逐渐低了下来,偶然有人抬头望去,在看清那人面容后,视线便仿佛冻结了一般,再也无法移开。

那人却对这样的情形早就习以为常,待他走到大殿中央时,殿内已经全没了声响。

“崔琰见过太后,贺太后千秋。”

少年的声音清澈温润,平缓中带着优美的韵律,在可容千人的大殿内静静的回响,连时光都仿佛静止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