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边请。”

因收到周曜亲书的请帖,九皇子萧淳一大早便乘车来到周府。经过层层通传,便由仆婢在前引路向内院行来。

萧淳边走边赏看园中风物,但见周府花园亭阁翠木交辉掩映,飞梁跨阁,巨木出云,最妙的是溪水绕馆萦回,小桥架水而建,步行间只闻鱼跃虫鸣间,顺着镂空的墙洞望去,一步一景,精巧又不失气派,偶有院墙斑驳却只见古朴,岁月和底蕴都明晃晃的刻印在这座百年老宅当中。

庐江周氏不愧为当世大族,大名鼎鼎的周瑾公之后。

他看得入神,远远却听见谈笑之声,待行到一架高大的水碓附近时,仆婢人等指着水畔一侧道:“我家郎君便在此处宴客,殿下请入席。”

萧淳举目望去,但见水碓旁的空地上锦帐重重,不少身穿素袍,手拿麈尾的名士正或坐或卧,高谈阔论着老庄之道。当中坐着一人,身姿挺拔如柳,仪态风度翩翩,此刻正笑容满面,和宾客相谈甚欢。那人不经意间抬眸时瞧见了萧淳,忙从席间坐起,领着仆人走过来迎接。

“因宾客在席,周某不便出门亲迎,望殿下莫怪。”

萧淳因为还鹤一事曾与周曜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受到他的邀请到府上做客,除了应酬外,也因为对周曜有好感,觉得他有名士风采,便道:“周兄不必多礼。周兄之名在下早有耳闻,上次仅仅是匆匆见过,未有机会详谈,今日受邀,不甚荣幸。”

二人寒暄客气了一番后,萧淳便被周曜请入了席中,与他并肩而坐。这次宴饮一直进行到了午后,直至太阳快要落山才渐渐散去。周曜因为要去送客,便让仆婢陪着萧淳四处转转,欣赏周府景致。

萧淳酒量不错,此刻不过微醺而已。望着西坠的艳阳,他深深吸了一口园中的花香,直觉沁人心脾。不知不觉沿着花香的味道信步走去,但见朱荷娇娆,碧叶逐水,水面鸳鸯交颈,成双结对。天鹅拍打着翅膀在水面嬉戏,打散粼粼金波,惊飞水鸟,锦鲤偶尔在水面刚露了一下头便钻进水底不见了踪影。

忽然又听到一阵鹤鸣,萧淳循着那声音走了过去,却见塘边立着数名彩衣少女,当中簇拥一名素衣女郎。那女郎正在望着不远处在假山上引颈高唱的仙鹤出神。

夕阳将朱红色的光散在女郎的身上,将她身上的素衣染成了淡淡的朱红色,再看她的容貌,灼若芙蕖出绿波,清若白玉覆霜雪。恰是那日在新丽长公主府见过的周氏女郎。

他心中一动,听说她是周曜的胞妹,果然兄妹俩都极为出众。

很快有侍女发现了萧淳,不慌不忙上前行礼。陪侍萧淳的仆婢告知其身份,那侍女又退回去禀给了周嫣。

见周嫣视线朝这边望来,萧淳朝她轻轻点了点头,走了过来。

周嫣认出他就是长公主府为她解围之人,又想到就是他从魏王处讨回仙鹤的,忙行礼道谢。

回想当日,既然魏王会在公主府内设计见她,自然不会让人到跟前打扰。回去后她也问过母亲,母亲也说并没有遣人去寻她。

“那日在公主府,亦是殿下相助方能解围,阿嫣不胜感激。”

萧淳谦道:“女郎不必客气,这件事本就是在下叔父不对在前,惊扰了女郎。在下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殿下救人于水火,乃是高义,请受阿嫣之礼。”

二人寒暄了一番后,并肩立在塘边观景。

“女郎这下可以放心了,这回两只仙鹤都被剪了硬羽,再也不会发生走失之事了。”

两只仙鹤正在水塘边漫步,二鹤时不时交颈互啄翎羽,态度亲密,颇有岁月静好之感,只是周嫣的神情却莫名有些惆怅。

九皇子察觉到了异样,问道:“如今鹤已归园,女郎为何依旧闷闷不乐?”

周嫣微微摇了摇头,说道:“鹤是灵物,天然便有冲上云霄的资质,又怎会甘心沦为宠物?剪了羽毛的仙鹤再也飞不高了,如此便失去了灵性,与我的初衷相去甚远。”

“与其如此,不如放归山林,虽再难相见,却心知二鹤活得畅快,不失野性,比困在这窄小府邸中难以自在伸展要强些。”

九皇子闻言,再观二鹤悠闲之态,若有所思。

这日晚间,周曜揉着有些发晕的额头来到母亲处问安。王夫人一边让侍女们去烹茶解酒,一边从水盆中取出温热的巾布拧干,亲自为儿子净面。

周曜半靠在软厚的隐囊上呵呵笑道:“阿母只管让下人侍候儿子便是,何必亲自动手。”

“待你娶了嫡妻便由她来张罗此事了。”

“儿子房内美婢无数,又有妾室打理内务,娶妻后如何这般自在?”

见周曜语气中满是不在意,王夫人嗔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嗣是不愁的,只是嫡子尊贵,支应门庭还需要有力的妻室和嫡子才行。”

又问:“听说那位九皇子今日见了阿嫣,二人还说了一会话,回去后可有异样?”

周曜闻言抓下覆在额上的巾布,递给了侍女,笑道:“阿母莫要被魏王吓破了胆,这些皇子只要不傻,就绝对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打世家的主意。陛下如今怕是最忌惮的就是皇子和世家互相勾结,动摇他身下的宝座。凡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没有不多疑的。别说是儿子了,就是亲娘太后也不是不能动的。”

王夫人也笑了起来:“魏王的事你父亲他们会尽快商量出解决办法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哼,他想打阿嫣的主意,也要看看周氏是否同意!”

周曜却想得更多,这件事父亲全权交给他来处理,便是希望他今后能接过族长之职。有些思量他还不便同母亲言明。

他笑着将今日宴上的趣事同母亲说了一遍,逗得王夫人直笑。

经此一事,九皇子同周曜等世家子弟有了来往,偶尔周嫣在周氏所设的宴会中亦能遇到九皇子。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城中将举办盂兰法会,佛道两家各设醮场,今年更设了“千灯会”,将在淮水内放灯千盏,供善男信女祈福之用。

周嫣在府中呆了许久未出门,听说此事后甚是心动。自来闺中便有传言,说此日放莲灯便能姻缘顺遂。

她思量着只在夜里出去一会,放了河灯便归,打扮得低调些不被人察觉就是了。于是去求了王夫人。王夫人便让儿子周曜陪着妹妹一块去。

中元之夜,周嫣换上一身窄袖胡服,头发梳成简单的坠马髻,耳上戴了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饰,十分素净低调。侍女只带了樱桃和玲珑,其余跟车的都是周氏部曲,也就是世家的护卫,或者说私兵。

部曲护卫着牛车行至门口处,却听仆人禀道:“郎君今日有事,怕是此刻赶不回来了,便委托了一位朋友护送女郎。”

周嫣问道:“不知是阿兄的哪位朋友?”

“是九皇子殿下。”

周嫣微怔,忆起兄长曾说过“九皇子虽年少,却世故稳重,此时看倒也是值得相交之人”等语,心说这才相交了几日,兄长竟然就敢托付他行事了,看来这位九殿下倒是有些才情。

周嫣撩起车帘,看见萧淳骑在一匹马上迎面行来,二人双目相对,周嫣在车上冲他行了个礼,九皇子朝她微微颔首。放下车帘,车轴开始辚辚转动,在九皇子的护送下朝着淮水畔缓缓行驶而去。

若撇开家世来说,这位九皇子倒是温文尔雅,谈玄论道也颇有些研究,这在皇室之中已属罕见。

“没想到殿下对老庄之言亦有所领悟。”二人在淮水畔边走边聊,岸边街市上热闹非凡,人流如织。水中已放了不少的彩灯,时不时见相约出游的善男信女们跪在岸边放灯,双手合十祈福。

萧淳道:“我幼时常听母妃念起未嫁时的情形,那时她在崔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崔府亦和周府相似,府中常常灯火彻夜不息,宴上燃香木取暖,在房舍内行走时便被异香环绕,恍然不似人间。名士们往来不绝,鸿儒彻夜清谈,那样琴雅论高的风流之态使得她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时常在说起这些时露出向往之态。”

他看着身侧只及自己肩膀高的周嫣,眼中溢出淡淡的柔和之色:“许是母亲将世家描述得太过美好,我儿时最大的心愿便是想着能够在世家中生活,亲眼看看名士高论之态,听听谈玄论道之声。”

周嫣诧异的望向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子,皇室向来执掌生杀大权,在这个连世家都不得不向皇室低头的年月,生在世家真的比生在皇族中要好吗?

感受到周嫣诧异的目光,萧淳微微勾起了唇角。不愧是世家娇养出来的女郎,这些日子接触以来,他发现这位女郎也是位见地不凡的女子。近日他偶尔会见到周嫣出现在雅集之上,虽并不多言,但偶然说的一两句往往是画龙点睛之言,不由得令他刮目相看。

无论从哪方面看,眼前之女似乎都是一个很容易令人生出倾慕之心的女郎。

却听周嫣说道:“世家的风光不过如这河中的莲花灯,看似明亮醉人,一个浪头打过来便可顷刻间覆灭。就好像那日我同魏王言明已有心上之人,他却依然纠缠不清一样。”

“极端的权势令人头脑不清,难以约束以至于不知在何时会发难。而世家却更像是醉卧的老虎,早已丢失了护身的爪牙,只能寄希望于主宰者的理智。”

事实上那日她并没有同魏王说过什么心上人的话,只是经过魏王一事,她难免有些警惕,不想给人以虚幻的希望。

何况她相信兄长的识人之能,九皇子为人不错,可以相交,便不如将话提前说清楚,今后方可坦荡相交。

周围放灯的人越来越多了,莲花灯星星点点浮在水面上,好似天上繁星落入水中,将黑暗的河水点亮。

见周嫣望着河灯出神,似乎为了躲避这短暂的沉默,萧淳道:“我去帮女郎挑些莲花灯来。”说着便带着两个仆人去了。

沿街的有小贩在摆摊卖灯,生意极好,许多人都在摊上挑灯。好容易挤到了摊位前,萧淳仗着手臂长,一口气拿了五六盏灯递给仆人,付了钱便往回折返。

人群之中却失去了周嫣的身影。

“殿下不必忧心,集市上人多,想必是人群太过拥挤,女郎没办法在原地停留。况且女郎身边还带了不少仆役,不会有事的。”

萧淳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他蹙眉吩咐道:“你们分头去找。”

说着,他便急急地挤入了人群之中,仿佛鱼儿入海,瞬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