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中的仁寿殿内此刻颇为热闹,与往常一样,医官们轮流上前为太后诊脉,不多时便都退下去拟方子了。

太后咳嗽了两声,对皇帝说道:“哀家年迈,说一声走,不知何时就走了,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康儿。你阿弟独自在凉洲孤孤单单的,那边都是蛮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能让我这个老婆子走得安心!趁着我还在,你不如将康儿封为皇太弟,他心地单纯仁善,待将来登上大宝,定会善待你的儿孙。”

皇帝萧恙今年四十五岁,膝下有十来个儿子,单活下来的就有七八个,又不是没儿子,如何肯把江山交给兄弟去坐!

他笑了笑,道:“母后一向偏疼魏王,且不说其仁善与否,但人云‘偏怜之子不保业,难得之妇不主家’,便是说容貌太过出众的妇人不可主持家业,父母偏爱的孩子保不住江山。当年父皇将江山交给了儿子,儿子可不敢让其断送在自己手上。”

太后气得用拐杖杵地,指着萧恙怨道:“先帝无眼,皇帝不孝,哀家就这一件遗愿,皇帝竟然也要忤逆!”

萧恙起身施礼道:“母后消消气,母后还有百岁的寿数可用,千万不要因为魏王做太子不成便消减了,那便是魏王之过了。”

——如果太后因为这件事有什么三长两短,魏王也绝对讨不了好。

太后瞪着一脸平静的皇帝,气得直喘粗气。她的这个儿子从小主意就正,自从做了皇帝就更加不听她的话了。如今竟然开始出言威胁了!

母子俩将话挑明后,殿内气氛有些凝滞,恰在此时,宦官通禀道:“魏王殿下协同新丽长公主入宫探病。”

皇帝似乎很高兴,只见他和颜悦色的道:“快将朕的皇弟皇妹们迎进仁寿殿。”

此次太后称病,皇帝和朝内上下臣子募款无数,要修九十九座庙宇为太后祈福,举国上下皆夸陛下仁孝。甚至连魏王都被圣旨召回看望太后病体。谁不知道太后异常疼爱小儿子,逼着皇帝立其为皇太弟。皇帝能够不心存芥蒂,将召其回来,可见心胸。

立皇太弟一事本不多见,且日后容易起纷争,更别说魏王一副莽夫的模样,行事更加不得人心,因此魏王回京并未掀起什么水花,明眼人也只当皇太弟之说是个笑话。

但在明面上看魏王还是皇帝的兄弟,也不可慢待了。

而此时的魏王却另有心思。

自那一日在薰风楼见过周嫣一面,魏王顿时惊为天人,连忙命人打探此女身份,结果却被幕僚告知此女碰不得。

“笑话,我堂堂魏王,天子之弟,太后之子,什么样的女郎碰不得!”

幕僚苦笑道:“此女乃是周氏一族所出嫡女,娶这样身份的女郎本就带有重大的意义,甚至会影响家族的兴衰。何况殿下此时身份尴尬,周氏是不会同意将此女嫁给殿下的。”

纵然那位幕僚苦苦劝说,但三言两语如何能劝住色迷心窍的魏王?他没事便去乌衣巷瞎转,但幸好还有点脑子,没有妄想闯入周家去见人。只是不知为何,他再没有遇到过周嫣。

新丽长公主是由太后抚养长大的,一向同魏王交好,听魏王说起此事后抚掌笑道:“这有何难?必然让阿弟再见一次那日的女郎。”

过不多日,长公主府举办花会,遍请皇都名门之女,非贵不得入,周嫣自然名列其中。

魏王的心思周氏和周嫣都还不曾知晓,那日在薰风楼发生的事情也并未在周嫣心头留下丝毫痕迹,随着对崔琰的思念与日俱增,周嫣愈发的闷闷不乐。

王夫人为了让女儿散心,拉着她出席了不少宴会,这次新丽长公主的花宴也并没有意外的出席了。

王夫人等上了年纪的夫人都陪着长公主说话,年轻的女郎们便四散在花园里赏花扑蝶。公主府内遍植名花,秀色夺人,蜂飞蝶绕,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女郎们嬉戏的声音隔着溪塘传得很远,周嫣伸出素手漫不经心的拂过成片的芍药花,娇嫩的花瓣从她的掌心轻轻掠过,有些痒痒的,倒让她心情好了些。

建康的芍药不及洛阳的牡丹艳丽,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眼前忽然探来一支盛开的赤色芍药,半开的花苞散发着迷人的色泽,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逐渐朝她逼近。周嫣抬眸望去,只见眼前之人锦袍玉带,生得高大威风。

魏王一大早就换上了崭新的衣衫来到大长公主府候着,等来等去,终于瞧见一个曼妙的身影被彩衣美婢们簇拥着朝花园这边行来,喜得他双手直搓。他顺手折了近前的一只芍药在手中,趁机靠近佳人。

周嫣见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朝她靠近,惊得一跳,忙停下了脚步。

“女郎有礼。”魏王装模作样的笑着和周嫣打招呼,伸手便将那朵半开的芍药朝周嫣发间簪去,吓得周嫣躲到了侍女身后,主仆一齐警惕的望了过来。

魏王也不恼,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他学着名士的模样自认风流的抚了抚手中鲜花,说道:“名花倾国相得益彰,此花堪配女郎娇容。本王此举皆因情不自禁。女郎生在名门世家,该知道名士一举一动皆随心而动,想来女郎也不会有所怪罪。”

他举止无礼,想学名士言谈又学得不伦不类,看得周嫣一阵腻歪。

“这位郎君怕是认错人了。”周嫣转身欲避开,谁知却被魏王拦住,腆着脸凑近道:“本王乃是当今天子之弟,太后之子,封为魏王,曾在薰风楼与女郎有过一面之缘。那次见过女郎之后,本王一直念念不忘,今日花宴便是本王请皇姐为女郎操办的。”

言至此处,他甚为得意。

周嫣哪里还记得在薰风楼曾看到过什么,忙侧身避开道:“蒙殿下抬爱,愧不敢当。”

魏王哪里肯放过她,他还从来没有为了一个女郎费过这般多的心思,于是连连凑近道:“女郎不必羞怯,本王不是那登徒子,定会对女郎温柔相待。”

周嫣慌忙后退,侍女们忙将她围住,樱桃和玲珑紧紧挡在周嫣身前,不让魏王靠近。周嫣自小在锦绣绮罗堆里长大,从来也无人敢这般冒犯她!

魏王却觉得周嫣匆忙躲避的样子仿佛雨打之后的梨花一般楚楚动人,她低头时露出一段白嫩如雪的颈子,看得魏王眼都直了,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此女近看比那日在薰风楼远远瞧的那一眼还要娇艳动人,仿佛欲绽未绽的花朵一般,从头到脚都精致异常,容光摄人。果然是一等一的世家娇养出来的美人,远非寻常女郎可比。

“殿下请自重!”周嫣忍无可忍,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自问对殿下并无印象,想来殿下定是弄错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请殿下让路。”

“公主府本王再熟悉不过了,本王带你过去见见皇姐。”

正纠缠间,忽听不远处有人问道:“那边的可是周氏女郎?”

只见一名贵俊少年迎面朝着这边走来,大约十七八岁模样,身材高挑修长,仪态不凡。

他走到近前时怔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魏王也在,他语气平平的道:“那边有许多侍女正在寻找周氏女郎,不知这位女郎可曾见过?”

“我家女郎便是,定是长公主和夫人见女郎离开太久着急了,我们快些回去吧。”玲珑忙着回答道。

“不好让长公主久等。”周嫣松了口气,朝那少年道了声谢,退开了两步,转身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少年望着她纤细笔直的背影,片刻后拱手朝魏王萧康行了礼,道:“皇叔大安。”

魏王不免有些扫兴,面带不悦的唤了声:“九皇侄。”

原来此少年正是九皇子萧淳,他是皇帝萧恙第九个儿子,尚未封王。其母崔妃出身崔氏,乃是崔氏旁支的庶女。

见魏王欲走,萧淳上前一步说道:“小侄还有一事要禀明皇叔。昨日太后发病,医官整日呆在仁寿殿中,恐怕此刻仍未离开。若皇叔今日无事,不若随小侄入宫探病。太后对皇叔甚为思念。”

魏王蹙眉敷衍道:“知道了。”

“车驾已经备好,叔父不与小侄同去吗?”

“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插嘴!”魏王说着,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

“皇叔好走。”

待他远去,一名侍从走上前来禀道:“殿下,周氏女郎已经回到了殿中。”

萧淳点了点头,道:“我们也走吧。”

那侍从犹豫道:“殿下既因此得罪魏王,不如将解围之事告知周氏。”

好事不能白做,好歹换些好处。

“不必了。”萧淳边走边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见那侍从落后了几步,似有犹疑,萧淳才道:“我自有考量。”

从长公主府回来以后,周嫣将魏王纠缠她的事说了一遍,王夫人晚间便同周嫣的父亲说了。周父震惊之余,也嘱咐王夫人暂时不要让女儿们出门。

周嫣索性整日只窝在家中跟着师傅们专心学习箜篌。

一日,周嫣的兄长周曜路过,听到周嫣弹奏箜篌,驻足听了片刻,笑言道:“这把凤首箜篌不愧为名家之作,果不其然,声若碎玉逐水流,又泠泠似山中清泉。只是曲中少了些精魄,有形无魂。阿嫣近日常闷在家中,怕是有些闷坏了。”

周嫣闷闷地道:“阿父让我少些出门,避免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周曜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近日得了一对仙鹤,体态十分优美,不如就送与阿嫣观赏。”

这日傍晚,果然有人送来了一对仙鹤,竟比寻常仙鹤更有灵性,每每周嫣在弹奏箜篌的时候仙鹤便在花园中翩然起舞,令人啧啧称奇,大饱眼福。

有了灵鹤的陪伴,日子也变得生动起来。

时间一晃而过,这一日早起时周嫣刚要梳洗,就见玲珑匆匆赶来说道:“不好了,花园中的仙鹤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是你们忘记喂食,便飞出去觅食?”

“那鹤乃是女郎心爱之物,每日都安排有两名仆婢互相监督喂食喂水,唯恐怠慢了鹤大人。”

因这对仙鹤颇有灵性,往日顶多在周府上空盘旋几圈便落地,从未出现过如今这样的情形。

周府上下听闻周嫣院子里的仙鹤走失了一只,便在各处搜寻起来,甚至在外张贴告示,重金悬赏仙鹤的下落。

周嫣望着仅剩下的一只仙鹤孤零零的单脚立在池塘边梳理羽毛,不禁湿润了眼眶。樱桃在一边懊恼的嘀咕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折断它的硬羽,这样就飞不出去了。”

半晌,只听周嫣低声说道:“有些事,勉强不来的。”

没想到三日之后忽然传来了消息,说仙鹤找到了!

“你说什么,仙鹤在魏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