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整个夜宴最引人注目的是哪几个人,崔琰自不必说了,宴会上绝大多数的男女都或明或暗的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除崔琰外,王氏的几名子弟也显得十分醒目,尤其是王轩和王辙两名王氏嫡出子弟,论出身,在场之人无人能出其右。而他们的姊妹,同样出身王氏的王丽光和王徽音也同样收到了许多郎君炙热的目光。

同他们的兄长一样,王氏姊妹出身琅琊王氏,王氏在当世乃是士族中的士族,姊妹俩可以说身份尊贵无匹,比皇室公主也不遑多让。将来能娶到她们的只有最顶尖家族的嫡子。更确切的说,只有五大世族的嫡出郎君才有资格迎娶她们。

于是,和她们坐在一处的周嫣便十分引人瞩目。

周嫣的身份很好打探,她的名头没几日便传开了——一个出身不弱于王氏姊妹,却又年少美貌的少女,小小年纪,容色已隐隐有倾城之姿,这样的女郎无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觊觎和窥视。

因此,方才周嫣的异样自然被有心人看到,谢十五郎简直按捺不住,情不自禁的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可还没等他走到这边席上,却见一个素白飘逸的身影比他早来了一步。

宴上的丝竹之声似乎随着那个身影的行动变得小了一些,待看清那人容貌的时候,樱桃和玲珑互相对了一个眼色。

侍女端上了梅子汤,周嫣刚饮了一口,却瞧见崔琰已经到了近前,差点一口汤喷了出来,忙转过身悄悄顺气。

“崔郎前来,不知有何见教?”王丽光语带戏谑:“崔郎莫不是与人有约?”

周围传来了热切的目光,家世显赫的女郎们都坐在这边席上,此刻无人说话,全都支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有矜持些的还用纨扇遮面,盈盈眸光却落在同一人身上。

崔琰含笑道:“女郎取笑了,崔某是有些事想和令表妹单独说一说,不知可否。”

就在下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刚顺完气,此刻正襟危坐的周氏女郎周嫣身上。

“我家女郎倾慕此园已久,崔郎不知可否尽一尽地主之谊,引我们家女郎四处走走?”

侍女们扶着周嫣站起,将她轻轻送到崔琰身边,用袖子掩着嘴巴笑着退开。

周嫣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随着崔琰从席间离开了。夜晚的金谷园彩灯繁盛,星星点点缀在高台芸榭,高林曲池之间。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崔琰身后,眼见崔琰慢了下来,她也缓下了脚步。

崔琰转身望向她,见她也猛然刹住脚步,杏眼睁得大大的回看他,不由失笑道:“女郎可是畏我?”

周嫣摇头,“怎会?”

怎会有人畏惧生就这样一张面孔的人,恐怕连亲近都来不及呢。

崔琰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笑容愈发柔和。他摊开掌心,将一物托着,递了过去。竟是一枚玉燕。玉燕的玉色很好,碧绿如深潭之水,质地温润,华光莹莹。

“这玉燕是我方才连诗得的彩头,送与女郎。那日虚丽寺中害得女郎受了惊吓,崔某于心不安,还请女郎收下此物。”

崔琰唇角噙着温煦笑意,却灼得周嫣粉面霎时红透,心跳如擂鼓。

崔琰的手掌就在她的眼前,她迟疑了片刻,伸手从他手心拿起玉燕,慌乱之中,她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崔琰的掌心,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间。

灯火中,崔琰琉璃色的眼睛显得幽深如潭水,香木燃烧腾起的烟气在他身后缓缓散入空中,他似从云中雾中踏步行来的仙人,只为一人做片刻的停留。

“多,多谢崔郎。”周嫣将玉燕握在手心,磕磕巴巴的道了谢,微微蹲下身行了个礼。

“女郎不必多礼,唤我九郎即可。我排行在九,亲友都唤我九郎。”

“九,九郎。”周嫣觉得自己再和他单独呆上一会就要窒息了。可是她更加舍不得他离开。

崔琰似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唇角轻勾,愉悦之色从他的眼角眉梢处流露出来,只是微微泛红的耳根散发着不同寻常的迹象。

那日归来之后,周嫣开始时常发呆。吃饭时发呆,玩耍时发呆,就连偶尔说话时都会发呆,惹得王氏姊妹们不时的打趣她。

这样的变化被众人看在了眼里,王夫人头一个就派人去打听崔琰,从出身到品行才华打听个遍,可以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唯一的遗憾是他并非王氏出身。

本来她是打算将女儿嫁给娘家某一位兄子,也就是周嫣的某一位表兄,这在门第上最为适合。但是综合考虑到崔琰的容止才学风度,确实非常的出众。

谢夫人也从女儿处听说了此事,便对小姑道:“我曾听此人论过《逍遥游》,叙致精丽,才藻新奇,着实不凡。轩郎一代子弟之中,此人乃是佼佼者,轩郎亦比之不及。”

王夫人奇道:“少见你如此夸耀一人。”她细一思量,又道:“此人名头在建康亦有所耳闻,只是他行踪不定,鲜少露面。外子曾见过他一面,着实赞不绝口。我很少看他如此盛赞一人,想来除容止之外,此子确实有不凡之处。”

“洛阳城的女郎们可是十分留意这位年轻的小郎君,就连我那不争气的女儿都曾念叨过不少遍这位郎君的事迹,却并未听闻他定下亲事。”

“崔氏这些年也有不少动作,如崔琰这般人品出身,他的亲事怕是一时难以抉择。”顶尖世族的嫡出子弟,其婚姻往往决定了一族的走向,有时候宁可不联姻也绝不会随意定下亲事。

两位夫人均有些沉默,这时有侍女来报说崔琰郎君来了,是来拜访王辙的。

“女郎,女郎,还不快些梳妆,崔郎来了!”侍女欢快的声音从门口处传了进来,樱桃、玲珑、醉乐和朝颜等侍女们闻言慌忙起身,拉着周嫣在小铜镜台前的彩色席子上坐了,梳头的梳头,挑首饰的挑首饰。

樱桃不到片刻便领着十来名捧着衣衫鞋履的侍女来到近前,好一番装扮过后,周嫣坐在席子上,看着面前摆了一地的鞋子,指了指其中一双五色云霞履,她手指一顿,犹豫了一下,又指向了一双崭新的嵌了碎玉的凤头履,拿不定主意。

樱桃笑嘻嘻的捧着一双鞋底四周绘有精美莲花纹的丝履上前说道:“女郎今日衣饰上都有莲花纹样,不如就穿这一双。”

说着,帮周嫣套在了脚上,众人见了都点头,说果然契合。

众侍女簇拥着周嫣往前面去了,迎面遇到王轩,王轩倒像是受惊一般虚虚的向后退了一步,还不忘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她。周嫣只做看不见,草草行了一礼,径自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她今日这样用心的装扮可不是为了他。

“本以为阿奴和我那些无知愚痴的姊妹不同,不想……”

周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让我今日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庭院中早已设好了席位,一架三折山水纹屏风前铺着绢毯,众宾客或坐或卧,美婢们执壶把盏,就见席间麈尾齐飞,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王氏子弟多为风流名士,每日不知有多少名士送来拜贴希望上门求教,若他们想,日日都可办雅集设酒宴款待宾客。

“崔郎可是稀客,怎得今日有空前来?”谢十五郎面色不善的望向崔琰,意有所指。

那日金谷夜宴上,他迟了一步,瞧见周嫣和崔琰离席单独说了很久的话,心中不是滋味。没想到今日又在王家遇见了崔琰,一时没忍住,故意问道。

崔琰抚了抚手中麈尾的白玉炳,他手指修长白净,莹如美玉,执白玉炳时,白玉与手并无分别。

“无他,随心尔。”

周嫣赶到时,恰好听到了他的话。她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玉燕,光滑温润的玉石沾染上了她的体温,乖巧的卧在她的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日他递给她时候,玉石上残留的余温。

她心头一动,他是否也如她这般曾紧握玉燕许久,犹豫着,迟疑着,是否要将它送出去呢?

但最终,他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忽而一阵轻风吹来,桃花瓣从树间飘下,落入萦回溪流之间,周嫣拂开鬓边发丝,再抬眸时,已迎上了那人的目光。

这一刹那,似乎连空气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