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园依山筑馆,凿湖设塘,鸟鸣啁啾,花繁满枝。楼阁重重的尽头是一片波光粼粼的荷塘。粉荷亭亭,翠叶交叠间飘荡着数点扁舟。

周嫣被辑子搀扶,小心翼翼地登上了扁舟,脚下刚刚站稳,只听塘中水花一响,一舟从碧叶间闪出。清风粉荷,艳阳映着不染一尘的雪白的衣角,少年盛极的容颜完全沐浴在天光之下。

周嫣提着裙角的手一时忘记放下,崔琰立在舟头,视线落在少女双脚上套着的黑漆木屐上,纯黑的屐身衬着她雪白的脚掌,仿佛托着一捧初雪,晶莹得仿佛被阳光一照就会融化。

水面亮得耀眼,崔琰微微移开了目光。御波前行,周嫣很快与崔琰并立比肩。

“我来迟了。”

周嫣诚心诚意的致歉。要不是王轩那厮捣乱,她绝不会来得这样晚。

话音刚落,就听水岸处传来一阵笑声,回头望去,却是王轩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人群当中。他斜斜的挑着眉,似笑非笑的朝这边望来,神色不羁。

周嫣垮下脸来,脚下忽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腰身被人扶住,又很快的被松开了。

崔琰吩咐辑子道:“当心些。”仿佛方才搂她纤腰的动作只是幻觉。

周嫣有些发愣,回头望了一眼眼神骤然变得尖锐的王轩,这才确定方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并非幻觉。

仿佛焰火忽然在半空中炸开,灿烂的星子被漫天抛洒。

他也并非无动于衷吧,她想。

崔琰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熏香或任何香料,而是一种仿佛冰湖面盛开的菡萏水泽,初雪轻盈地落在白梅娇嫩的花瓣上,清风拂落一地的晶莹。那是清冽中透着氤氲水汽的香,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好像脑中有一根弦忽然断了,周嫣下意识的伸手拽住他不染一尘的雪白衣袖。崔琰望了过来,反手握住她的小手。

他的手很暖,温和的包裹住她的手。

周嫣觉得面颊处烧得厉害,似乎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今后怕也再难出现。

他握着她的手略微用力,顺势将她牵到自己的船上,二人同舟。

待她站稳后,他却并未松开她的手。“今日风大。”他轻声说着,似乎是在解释着什么。日光下,他盛极的容颜似被一层薄薄的莹光笼罩,仿如雾中观花。

樱桃和玲珑等侍女早就看呆了,她们乘坐另一条小舟随侍。

“崔郎这是在护着女郎吗?”

显然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停了手边的动作。其中一名年岁不大的女郎哭丧着一张脸,几乎快要掉泪了。她身后的侍女们围拢过来小声劝说着什么,望向周嫣的目光中充满警惕和不善。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崔琰却毫无自觉的凝视着水面芙蕖,偶尔轻声同身侧的周嫣说着什么。

此处荷香幽幽,碧波下银鱼摆着灵活的尾巴,倏然游过,钻入重重莲叶间,很快便不知所踪。

“九郎这是偕美同游,难得,难得!”

但见一舟行来,舟上坐一俊俏郎君,玉面丹唇,俊雅飘逸,身后两名美婢侍酒,好不风雅。

殷焕接过侍女玉手捧上的酒盏,如品茶一般缓缓啜饮。百年不遇的奇景,他可要好好欣赏一番。

“焕早便听闻周氏有娇女,年少有殊色,尚未及笈便备受各大顶尖世家的瞩目。某人这是按捺不住,要先下手为强了。”

崔琰自顾自的护着在舟上不停打晃的周嫣,头也没回的说道:“是好是歹,人心自可衡量。况且先后并不重要。”

殷焕无奈的道:“对你来说自然不重要。”择一人便要负尽天下所有女郎芳心的崔琰,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荷风伴随着轻声曼语渐渐飞上河岸小溪,侍从将盛着酒盏的木盒放入曲折的溪水中,木盒顺流而下,随水波打着旋停在一名郎君面前。

周嫣从小舟上探头望去,她微微咬唇,向溪水下游望去,一个素白飘逸的身影如仙如画,令人一眼便能瞧见,并再难忽略。

玲珑将刚摘的菱角摆在周嫣面前的瓷盘中,侧头瞧见她目光所及之处,不由抿唇笑道:“女郎不如趁此时机多摘些菱角,也许崔郎刚好喜欢吃呢。”

周嫣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她拿起一颗菱角在手心把玩,叹气道:“本来想多呆一会的。”

能与心爱的檀郎同舟赏荷,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了。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作为今日赏园的亮点,洛阳名士之首的崔琰又怎会被人遗忘在角落中呢?

难得的独处被打断,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些懊恼和失落。

“……不过是略微亲近些而已,倒一厢情愿了起来。”

“是呀,总有不知深浅的无知之人贴上来,那副嘴脸着实好笑。”

一旁小舟上,两名女郎的窃窃私语声渐渐传来,玲珑和樱桃同时蹙眉望了过去,倒是周嫣浑然未觉。她依旧沉浸在对方才的回忆当中。

似乎被无视更加令人羞恼,耳畔无聊的闲言碎语愈发大声了起来,终于打断了周嫣的思绪,扭头望了过来。

她有一双明澈如泉的眸子,丝毫不掺杂一丝杂质,仿佛能照进人心底,令人不自觉的便自惭形秽。

“阿嫣不知何处得罪了二位女郎,还是说此地风俗便是如此?”

所谓的洛阳名门,怕也是名不符实吧。

周嫣很少这样说话,主要是从小到大,没人敢惹她生气。但这并不代表她软弱可欺。

二女同时涨红了面颊,涌到唇边的话又生生吞咽了回去。其中一个似乎有些不服气,想辩驳两句挽回颜面,却被同伴一下拉住了袖子,低声在她耳畔嘀咕道:“她是王氏兄妹的亲表妹,又是周氏嫡女,若得罪了她,今后咱们也别想受邀再来这样的场合了。”

那女郎被同伴一劝,也冷静了下来,寻思片刻,赌气低声道:“恨我怎不生于五姓世家中,同样是嫡出,差别竟如天上地下般悬殊。”

那女郎正叹息着,不经意间抬头朝岸边扫了一眼,在望见一个婀娜有致的素衣身影后,忽然眼前一亮,余光偷瞄身侧不远处正朝溪边眺望的周嫣,缓缓弯了弯唇角,忽然放开声音道:“要说我们洛阳,风姿最好的顶数卫蘅了。”

她身侧的同伴在片刻后领悟到她的意图,故意问道:“这话如何说起?”

“自然是有我的道理。”那女郎状似不经意的轻瞥了周嫣一眼,几乎一字一顿的说道:“能惹崔郎奏一曲《凤求凰》的女郎,这世间又有几个?”

传闻从来都是无孔不入的,尤其是关于崔郎的传闻,再微小也是大事。

温煦的荷风从湖面刮过,拂起岸边少女柔亮的秀发。她轻盈的身躯仿佛一只素蝶,纵被千娇百媚的繁花环绕其中,却反而更衬出她的高贵不凡。

这是典型的洛阳美人,与生俱来的高傲不但刻在骨子里,还会在眉宇间显露出来。奇怪的是,王氏姊妹却不是这样的,她们大多数时候的表情都是平静温和的。周嫣曾经就此问过表姐们,她们说大概我们不是典型的洛阳女子吧。

原来,崔琰喜欢像卫蘅这样标准的洛阳美人。

这个认知令周嫣有些食不知味,就在她端着羹匙的手第三次停在半空中时,有人轻易的从她手中将羹匙夺走,王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凌霄绽放的花,比乖乖养在温暖花圃里的花,更易惹人生出攀折的心思。纵使两者生长在同一座花圃中,但位置不同,生得高些才更方便被更多人看见,生出攀折的心思来。”

王轩将羹匙丢给侍女,接过沾湿了的巾布优雅的擦了擦手。身为男人,他自认比周嫣更加懂得男人。

有道是迎难而上,越难到手的才越觉珍惜。

玲珑体贴的将一只新汤匙放入周嫣手中,暗暗瞪了王轩一眼。自家女郎是什么身份,那个卫蘅又是什么出身,也配和自家女郎相比?卫氏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二三流世家出身,别说嫡妻,将女儿嫁给崔郎做妾都不配!

樱桃嘴快,已脱口而出,不满道:“轩郎此言差矣,温室之花既娇且贵,不是什么随意什么野花野草可比拟的。且有些花草虽生在高处,可那凌霄之态也不过作伪罢了,如此造作之态,真名士如何看在眼里?”

周嫣眼前一亮,赞许的朝着樱桃笑了笑。

王轩不以为然的道:“你们女郎不论见地如何不凡,究竟也只是在室之女,不懂这些道理。”

周嫣不去理会他,匆匆用过饭后便去寻表姊们说话去了。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宴饮不断,琴瑟清谈之声不绝于耳。

这日夜里,崔氏在金谷园宴客,王氏姊妹、周嫣、王轩、王辙,还有其余几个王氏子弟都受到了邀请。甚至连谢十五郎都来了。

席上很热闹,摆了流觞宴,各色精美菜肴都浮在水面上,想吃什么就有仆人用竹竿将水面上盛着佳肴的木盒拉过来。夜风清凉,月明星稀,席上各处角落的空地上摆了数处篝火,用价比黄金的香木助燃,火光冲天,香气缭绕,三里之内皆可闻到。

众人又是畅饮,又是清谈,兴致高涨之时还奏起琴来,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谁忽然奏起了《凤求凰》的曲调,殷焕支着凭几站了起来,胳膊搭在美姬的肩膀上,醉醺醺的嚷嚷道:“谁弹的《凤求凰》都不如那日洛河之畔崔郎即兴之作。”

在场众人有知道此事,也有不知道的。见不知道的人面露震惊之色,有人哈哈大笑着打趣道:“难得难得,不知道崔郎奏曲子之时雌凰可在场,可有听见?”

席间众人切切私语,一旁的谢恭听到了,放下酒盏,解释道:“当时我便在场,据九郎所言,他不过一时兴致所至,随手一弹罢了。”

崔琰坐在一旁席上与名士连诗,恰逢兴味正浓时,并未留意这边的动静。

周嫣虽和王氏姊妹坐在一处,却一直支着一只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听到谢恭的话,她微微舒了一口气,又有些淡淡的失落涌上了心头。崔琰并不是为卫蘅弹的这支曲子,也许他还未有心上人。

她有些失神,连不小心错端了王丽光的酒杯都没有留意。

“噗,咳咳。”周嫣用袖子掩着嘴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侍女和王氏姊妹忙朝她望去。

王丽光和王徽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王丽笑道:“你一向不喜饮酒,怎的偏饮了我杯里的酒呢?”

她边说着,边意有所指的朝着崔琰的方向望去。

周嫣面上艳红若晚霞,灯下望去,瑰丽不可方物。偏又因为方才呛了一口酒,又饮不惯酒中辛辣味道,眼里汪了一包泪,盈在眼眶当中,火光下望去,更觉美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