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不紧不慢的在大路上行驶着,透过竹帘,能看到路边田野间绽放的零星粉白淡紫的野花。

“去摘些来吧。“

周嫣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手里的野花,玲珑灵机一动,说她会编花环。她双手极为灵巧,野花的根茎在她的巧手之下逐渐缠绕在一起,很快便成了一只形状完美的花环。周嫣试着戴在头上,回眸一笑,问:“好看吗?”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声响,路的尽头,一队人马缓缓行来。他们轻车简骑,很快就追上了王氏的车队。

“好像是崔氏的人。”樱桃卷起竹帘,探头朝当中一辆马车望去。

王轩扫了一眼马车上的徽记,当即命车夫停车。

对面的车驾也缓缓停了下来,不多时,从马车中走出一名美少年,年约十六七岁,玉冠博带,广袖飘逸。

不用开口,周嫣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再多的赞誉和盛名,都比不上这一眼来得震撼。

仿佛沾满雾气的铜镜被一下子擦亮,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人从水墨画中,从晶莹雪山中,从天边莫测的流云中走出。在姑射山的神仙敛去所有飘渺仙光之后,虽现出了实体,却又令人疑惑,世间怎会有这般极致的美少年。

如月如霞,如玉如斓,明明是盛极的容貌,气质却飘逸如仙。

虽然此处是荒郊野外,路两旁杂草丛生,但因为他的出现,蒿草变得更翠,野花变得灿烂,连枝头鸟雀的鸣唱都婉转悦耳得仿如仙乐。风夹杂着清新的花草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甜蜜鲜活起来。

周嫣此生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异的错觉。

王轩正和崔琰在前面说着什么,偶尔目光似笑非笑的朝这边瞥来。周嫣不去理会王轩怪异的目光,只顾打量着那个如白鹤般清俊优美的侧影,几乎移不开目光。

王轩已算是难得的美少年了,平日也颇受追捧,但在崔琰身边一站,明明两人差不多高,王轩就显得没有对方高挑。王轩肤色白皙,而且是货真价实的白,不像某些名士爱擦脂粉。但与崔琰这种几乎白到肌肤泛光的级别相比,那就是家鹅同仙鹤的区别。

美人,也是对比出来的。

崔琰道:“昨夜惊扰了府上亲眷,都是崔某的不是,特来致歉。崔某过后定会给王氏一个交代。”

王辙摆手道:“此非九郎过错,不必如此。”

“听闻受惊者乃是府上姻亲,且年岁尚幼。若有损伤,实是崔某不够谨慎之过。”

“嫣表妹并未受惊,她很好。九郎不必担忧。”王轩抱臂在胸,唇角噙笑说道。

崔琰微微一笑,“如此,崔某先行告辞。”他转身时,正好和后面牛车里端坐的周嫣望了个正着。

周嫣这才看清,他的双眸不是纯正的黑,仿佛琉璃、琥珀一般,在晨光映照之下美得惊心动魄。可能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她的脸颊隐隐有些发烫。

崔琰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上前两步,朝她微微一揖,说道:“改日再到府上致歉。”

就这样,周嫣一直目送着那人的车驾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切就好像阳光下的尘埃,转瞬便散去了,甚至令人怀疑刚才的事情是否真的曾发生过。

“人已走远,别看了。”王轩挑眉道。

周嫣连头都懒得回,“人外有人,轩表兄未免气量太窄。”

“你说我气量窄?”王轩不敢置信的盯着她,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樱桃在一旁掩唇偷笑,缓缓放下那一边的竹帘。

“我看某人见色忘亲是真的!”

王辙在一旁无奈劝道:“九郎人品周正,嫣表妹天真率直,今日又是初次见面……”

“我可不希望再多一个吵着嫁崔琰的妹妹!”

竹帘另一侧,周嫣枕在玲珑腿上休息,回忆方才短暂的会面,她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

这样很失礼吧。她咬着手指,静静的想着。

凤首箜篌优美的乐声在周嫣的指尖下拨响,奏着奏着,她忽然停住,问侍女道:“崔家可派人来过?”

一晃都回来三日了,原本说好上门致歉的崔琰却似断了线的纸鸢,一直没有动静。说到崔琰,从洛阳到建康到处都有他的传说。

他文采出众,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年未及弱冠便已名动天下。更何况他生就俊逸的容貌,清风朗月般的容止风度,实在令人难以忽略。朝廷曾多次征召他入朝为官,都因他时常四处游历,行踪不定而暂时放弃。

这一次能在虚丽寺遇见,也是碰巧。崔琰刚好去拜访友人智毅和尚,又将匿名定下的精舍让于周嫣,自己夜宿山巅小庙。阴差阳错之下,反倒促成了二人相识的机缘。

“还不来吗?”

周嫣随手拨拉着箜篌,琴弦发出一连串空洞的弦音。

“轩郎请了一位游历僧人前来讲经,女郎不去瞧瞧吗?”玲珑提议道。

樱桃立刻补充说:“那僧人生得酷似梵人,高目深鼻,肤色黝黑,可嘴里讲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家语言,着实出人意料呢。”

见周嫣依旧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玲珑抿唇一笑,朝着门口方向招呼道:“崔郎来了,快请入内。”

周嫣猛的抬头,朝门口处望去。阳光洒在空旷的庭园,那里并没有人。

她这才知道是上当了。

房中侍女们纷纷掩唇偷笑,周嫣沮丧的道:“小心我日后给你们个个挑了丑郎君嫁了,让你们日日对着一张丑颜,连饭都吃不下!”

“是谁把小阿嫣给惹怒了?”王丽光携着王徽音的手从门外款步而入,见此情状,笑道:“方才我们可是听见有人提到崔郎的名字了。”

玲珑笑眯眯的迎上去道:“也不怪我家女郎念着,崔氏既想致歉,又为何迟迟不肯出现,是何道理?”

王丽光伸出纤指,试了一下箜篌的音色,旋即眉目和悦的说道:“你舅父生辰快到了,阿嫣准备奏哪首曲子为大人贺寿?”

王徽音接着说:“阿嫣莫要小瞧此次宴饮,整个洛阳城的名士都会出席。包括阿嫣一直盼着见到的那位。”

王丽光向妹妹使了个眼色,姊妹二人默契的相视一笑。

周嫣不依,跺脚道:“阿姊们都笑话我,亏我拿你们当知心人待。”

王氏姊妹虽比周嫣的年纪稍长些,却也只在妙龄,说稳重却还在爱玩的年纪。见周嫣生气,二女忙齐声劝道:“阿嫣休恼,我们一起帮你出主意岂不好?”

周嫣鼓着腮帮,思量片刻后,认真说道:“那我就暂时原谅阿姊们。不过你们得把关于崔郎的一切都告诉我才行。”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行。”

……

到了王湛寿辰那一日,王氏大宅内高朋满座,道贺之人络绎不绝。

王湛身为王氏这一代家主,深受皇帝器重,位居大司马一职。他的寿辰,自然少不了朝廷的恩赏。待他接过圣旨,打发了宦官,重回宴席时,宾客们已三五聚在一处,高谈阔论起来。

能受邀参加王湛生辰的均为当今之名士。他们凑在一处,三杯酒水下肚,便开始挥麈谈玄。从老子庄子,到佛经典籍,上下纵横百载,无所不言,无所不论。除了谈论政事俗务被人轻鄙外,没有不能谈的。

恰好赶上王轩侃侃而谈:“……因此,日月盈昃,寒来暑往,皆天命尔……乃受天理所限,人亦如此。”

王轩口齿清晰,思维灵活,反应机敏,在清谈上很有天份,连王湛都对这个小儿子期望甚高。

席间众人纷纷点头赞叹,王湛却并没有急着现身,而是朝王轩对席处瞧去。

那里坐着一个人,纵使身处千万人中,亦能一眼就被人留意到。

王轩看了崔琰一眼,微抬眼角,笑问道:“不知九郎有何高见,还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