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国从帝王、世族、豪门大户,再到平民百姓,几乎人人尚佛,单每年修造寺庙的捐资就有数十万之多。王氏乃世族之首,其修造的庙宇数不胜数。每年到了佛诞日,几乎全城都被笼罩在袅袅檀香雾气中。

周嫣请示了母亲王夫人,说要到寺前大开粥棚施粥。

王夫人虽奇怪,但因为此乃行善之举,便允准了。不过还是派了数百部曲护卫她同去。此时的各大豪族均豢养私兵,充作护卫,称为“部曲”。

寺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许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都争先恐后的排着队,焦急的引颈探看,手里紧紧拽着儿女,等待施粥。

“再离近些。”周嫣吩咐车夫道。

只见队伍中一人不顾新煮开的热粥烫舌,扬颈一口气喝干,接着又小跑去队尾重新排队。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周嫣留意到了他的举动,忍不住让人将他叫到牛车前,问道:“你一次吃太多,就不怕伤了脾胃吗?”

那人答道:“今日多吃些,就能挺上两三日不吃东西。省下的口粮,还能多吃上几天。”

周嫣叹了口气,叫人赏了他一袋粟米,那人知道遇到贵人了,叩谢不迭。谁知有人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竟擅自跑到牛车前磕头,大声求道:“贵人,小人一家子快活不下去,还请赏些口粮!”

“给他些吧。”周嫣不忍。

在他之后,接二连三的又有人跑来跪求施舍。

“女郎,不可再给了。”车夫安抚着车前随着越来越多人靠近,蹬着蹄子,显得有些不安的黑牛说道。

看着下面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周嫣吓了一跳。幸好随行的部曲赶上来将人驱散,又各自抽出兵刃将牛车护住,这才没人敢继续靠近。

“世上许多人都过得这般困苦吗?我听舅父说今岁是丰收之年,理应无饥馁才是。”周嫣睁大了眼睛,捂住胸口,显然方才发生的一幕令她既惊讶,同时又困惑不解。

玲珑和樱桃面面相觑,双双摇头说:“不清楚。”

她们虽为奴仆,却也算是世族豪奴,专门陪伴世家女郎们读书玩耍,甚至连扫帚簸箕都没碰过一下,对民间之事所知并不比她们的主人多。

周嫣自言自语道:“书上所云,富贵如云烟,转瞬即散。可轩表兄他们却说我们生来就该如此。究竟哪一个说法才算正确呢?”

“方才那些也不知是不是流民,太可怕了。”樱桃有些瑟缩的道。

“外面太危险了,女郎还是进庙一避吧。”玲珑警惕的望着那些试图靠近的人群,劝说道。

得到许可后,车夫迫不及待地调转牛头,径直从寺庙正门进入。

大门就在他们进入的刹那,缓缓闭合,将佛寺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此间庙宇名唤“虚丽寺”,一向以其殿宇宏大豪阔而名闻洛阳。同时,这里也是王氏一族所捐建的寺庙之一。因听说王氏女眷要在庙内歇宿,寺中便清出一整座半山院落出来,专供周嫣使用。

周嫣来时正好瞧见有人从院子里搬东西出来,一打听才知道,本来这座院落已经被人包下,但对方听说来者是王氏女眷,便主动让了出来。

周嫣略有些不安:“会不会太霸道了些?”

侍女们笑着说道:“以前在建康时,从未见女郎忧心过这些小事。就算咱们不应,他们莫非还敢继续在此住下去?”

毕竟王氏的名头就摆在那里,谁敢冒犯?

周嫣微微点了点头,轩表兄曾说,人生来便有贵贱之分,世人不正规规矩矩的遵循此理吗?

也许他是对的。

夜里,待服侍周嫣睡下后,侍女们又捧着熏炉走遍寝房的每一个角落,直到空气中充满了苏合香的甜润香气。此香既能驱虫,又兼具安神之效。

也许是白日里真的累着了,周嫣竟然没有犯择席的毛病,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夜半之时,她被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声惊醒。紧接着,传来木头碎裂的声响。

夜静更深,这样的声音最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幸和悲剧的发生。门外迅速传来的脚步声,伴随着明晃晃的灯火,如泄洪的水闸被骤然拉开,打破了夜的沉寂。令人心安的同时,却又忍不住生出更大的恐惧。

嘈杂声中,侍女们捧烛鱼贯而入,寝房内幽冷惨白的月光很快被跳动的暖黄烛火取代。

樱桃白着张脸为周嫣轻抚胸口,小声安慰。原来是有贼人闯入,刚好被守夜的侍女撞见,将贼人惊走,破窗而逃。

风从破窗处钻入,卷起重重纱幕,空气中满满的甜香中渐渐多出了一丝淡淡的腥味。很淡很淡,却如一根尖细的银针,倏然扎入毛孔中,痛得人浑身一颤。

“可曾有人受伤?”

樱桃和玲珑飞快的对视了一眼,同时垂下眼帘;其余侍女皆神色惶然,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的沉默过后,传来周嫣略显清冷的声音:“一定要抓住凶手。”

部曲们迅速将附近的山头包围,四下里到处搜寻刺客。漫山遍野的火把惊得走兽潜伏,鸟雀惊飞,氛围比暮色还要深沉。

山巅矗立着一座小庙,庙中陈设简素,泥塑佛像下草席上端坐一僧一俗,二人正执黑白对弈。

那僧人凝神思索了片刻,待要落子,一小沙弥不慌不忙的走了进来,打揖手道:“禀师傅,外面有王氏部曲求见。”

庙外脚步之声如震地压山一般,至少来了能有上百号人。那僧人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用二指夹着棋子,思索落处。

又过了半晌,那僧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将手中白子随意抛在棋盘上,向后一摊,说道:“贫僧认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背对着大门,腰背笔挺,乌发流瀑一般随意披在身后,烛光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

“是大师你轻敌了。”他的声音清澈温润,平缓中带着优美的韵律。用不着多言,便可窥其在清谈时的风采。

此时清谈成风,不管是风流名士,还是高官显宦,不会清谈就等于不会说话,遭人鄙视。当评鉴一个人时,清谈功力几乎是最关键的一项,直接影响其名声大小,以及仕途前程等。

他缓缓收拢凌乱的棋子,修长莹白的手指仿佛被烛光笼上一层轻纱。他吩咐小沙弥道:“让王氏的人进来吧。”

僧人随意挠了挠精瘦的背,口中念诵道:“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管他你是我是,有事没事,终归一捧黄土埋朽骨,理他们做甚?罢了,你非自由身,有些俗事不得不过问,贫僧可要先去睡了。”

说着,僧人打了个哈气,赤足披衣,往庙后走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了一朵烛花。

周嫣躺在床上睡不着,望着烛火出神。因怕再出意外,侍女横七竖八的打了地铺睡在她的周围。看着在惊慌中忐忑入睡的侍女们,周嫣反而略觉安心些。

死的是一名侍女。

白日里她还曾吩咐过这名侍女,让她明日做些豆饧给她当早饭,少放糖。

周嫣轻轻翻了个身,樱桃马上被惊醒。她看了看无事,这才再次闭上眼,迷糊中说道:“女郎早些睡吧。”

周嫣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方才渐渐生出些朦胧睡意。

仿佛刚合眼天就亮了,她头一次不想睡懒觉,由侍女们服侍着起了身。刚梳好头,王轩就赶了过了。昨夜的事情王氏已经得报,一大早就派他来接周嫣回去。

王轩见她面色尚好,叹道:“听说你出事,我一大早从谢十五的别院直接赶了过来。谢十五那家伙还缠着我,死活非要跟来。我想着连我都未见过阿嫣晨起梳妆时的模样,又岂能让那小子瞧了去?”

周嫣显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直接问道:“贼人可捉住了没有?”

王轩摇了摇头,双手搁在脑后,说道:“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差不多?”

王轩挑了挑眉,坐直了身子:“这件事说来凑巧。昨日你们到来之前,这座院子本是被人包下了的。只是对方听说来人出自王氏,又是女眷,便让给妹妹住了。”

周嫣一怔,莫非贼人要刺杀的是上一个包下这座院落的人?

“那个人是谁?”

见王轩不答,周嫣回头朝他望去。清晨纯净的阳光落在那张下巴尖尖,似出水芙蓉一般柔嫩的面孔上。

她的皮肤本就十分白皙,阳光下几近透明。乌溜溜的眸子点漆一般,一双大大的杏目皂白分明,光彩摄人。配上小巧的琼鼻,粉红的菱唇,仿佛欲绽未绽的花,花瓣晶莹剔透,娇嫩、精美,同时又十分脆弱,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美的东西看上去总是脆弱的,像是未长出外壳的蚌,将雪白柔嫩的躯体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连轻轻触碰都怕对她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王轩一手摆弄麈尾,另一只手摸着下巴,似乎思量着什么。

“这人你不认识也罢。”

在周嫣诧异的眼神中,他施施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早饭回去吃吧。”

周嫣:“……”

短暂的施粥之旅仅仅一天一夜便宣告终结。

周嫣不死心,她死了一名侍女,难道连刺客是来刺杀谁的都无法弄清楚吗?

在她再三追问下,王轩这才开了口。原来,那人姓崔,出身五姓世族的崔氏,名唤崔琰。

“崔琰,哪个崔琰?”

“还有哪个崔琰。”

周嫣很快意识到此崔琰便是当今大名鼎鼎的名士之一,也是崔氏这一代最重要的嫡系子弟,不觉吃惊。此人出身高门,才学绝伦,惊艳世人,人人都说他定会成为崔氏下一任族长。

不过,也怪不得王轩提起此人时的语气总是酸溜溜的。王轩和崔琰是同辈,但崔琰的名气却要远远高于他。同样出身名门,同样是嫡出子弟,想必王轩压力不小。

还有一样,在顶尖五世族中,一向以琅琊王氏居首;但近年来崔氏在朝中声望渐长,隐隐冲击王氏“第一世族”的头衔。两家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

周嫣登上牛车,心说这件事恐怕只能不了了之。首先,王氏和崔氏不宜因为此事结下仇怨。其次,刺客要刺杀的崔琰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其背后更是有崔氏做为靠山。那么派刺客前来刺杀他的,其势力定然不容小觑。能做到这一点的,在这天下间都屈指可数。

周嫣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

牛车缓慢而悠然的前行着,这很符合时下流行的行为准则。相比马车行进速度太快,车又太高大,乘坐牛车才更显得悠然闲适,有翩然名士之风。此风从上到下,渗透至社会的每个角落。

王轩从怀里摸出笛子,一条腿盘着,一条腿耷拉在车前,悠然吹奏了一曲。吹罢,他回头冲周嫣露齿一笑,问道:“可还中听?”

周嫣点点头,真的挺像路边放牛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