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嫣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色的鸾鸟。

最初是手臂,接下来逐渐蔓延至周身,直到青色的羽毛完全覆盖了她的肌肤。她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开始渴望飞翔。

她飞过山川河岳,飞过广袤的大地,她任意舒展着躯体,在五彩斑斓的祥云中穿梭飞行。周遭仙乐涌动,暗香幽幽。

凤凰、仙鹤、孔雀、百灵等上百种各色鸟雀纷纷朝她围拢过来,围着她翩翩起舞……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个声音:“女郎们正在庭中嬉戏,问我们女郎要不要过去。”

“嘘,小声些,莫扰了女郎。”

她蹭了蹭被子,在软软的丝缎被褥间打了个滚。翅膀化成了手臂,所有的幻觉都在刹那间消失,耳畔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接下来,差点从床榻上滚落的她就被人抱住了。

“女郎可是做梦了?”

周嫣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名樱唇白肤的纤细少女。但见她梳双鬟,理薄鬓,眉心点一朵五瓣额黄。上身穿柳黄对襟衫子,袖口、衣襟和裙摆处均缀有紫色缘饰;下配红绿二色间裙,用一条碧色绢帛紧紧束住弱柳般的腰身。

另有两名与她装扮类似的娇柔少女正跪坐在床边为她打扇。

“女郎醒了,快端水来。”

房门缓缓向两边拉开,阳光顺着重重纱幕透入,影绰绰瞧见一众侍女鱼贯而入,屏息侍立两侧。

片刻恍惚过后,周嫣翻身坐起,浅浅的打了个哈气,道:“樱桃,可是吓着你们了?”

樱桃抿嘴一笑,露出颊边小小的梨涡,朝旁边瞥了一眼,说道:“还不是玲珑担心女郎择床,让咱们一刻不离的守在床边。”

“女郎休听她胡言。”玲珑用手托着一碗桂圆蜂蜜水,正从外面走进来。但她盈盈巧笑道:“这都是樱桃的主意。她打破了您惯常用的琉璃盏,这不是正找殷勤呢。”

樱桃急得摆手道:“才不是我打碎的呢。没准夜里有鼠辈作祟,玲珑冤枉我!”

玲珑弯身将蜜水递到周嫣手中,扭头笑问道:“果真是鼠辈?”

“自然是鼠辈。”

此二婢皆是周嫣面前有些脸面的侍女,偶尔看她们逗嘴也是有趣。

“不过是琉璃盏罢了,又不是什么难得的罕物,碎就碎了。”周嫣捧着蜜水喝了两口,思忖道:“来了外祖公家才发现,表姐们都爱用青白瓷器,不像咱们家,还在用玉杯银盏。”

玲珑道:“怪不得见夫人屋里常摆着不少瓷器。这次回来,夫人特意带了好些越州新窑烧的瓷,分青、白、黑、黄四色,广送亲友。”

此时瓷器尚未普及,人们常用器皿多为铜陶金银所制,上等细瓷价高且难得,只有世家豪族才能用得起。烧制瓷器的窑口更是被士族所垄断。

周嫣望着廊前所植红、白二色牡丹,轻嗅风中淡淡的花香。作为九州腹地,史上曾有数十位帝王定都洛阳。纵使经过几毁几立,依然无法动摇此城深厚的根基底蕴。其繁华雍容之态,几与皇都建康不分伯仲。

“即然来了,便入乡随俗。今日不着丝履,将我的木屐取来。”

长日慢慢,自然要寻些消遣。

沿着廊庑前行,穿过一条精巧拱桥,桥下溪水潺潺,岸边玉棠朵朵,幽香浮动,隐隐有箜篌雅妙动人的乐声传来。

木屐踏在地板上,发出阵阵清脆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徐徐而至。溪侧廊前摆着宴席,席间一人抚掌笑道:“哪家顽皮女郎,竟扰得清音不宁。”

只听一少女用明亮清澈的嗓音回道:“轩表兄的乐师所奏的箜篌纵然动听,然而意境却过于悲凉。如此良辰佳景之下,唯有鱼跃虫鸣,天然之声,方相得益彰。”

恰好一阵风吹过,拂起她的曳地长裙,吹开裙上层层叠叠华丽繁复的纤髾,露出脚上木屐。屐侧用彩漆绘着忍冬纹,黄白色好似星点的花瓣配上她粉嫩的指甲和雪白的皮肤,好似雪地里开出了野花,催发着春的活力,生机盎然。

王轩放下酒杯,将广袖一展,畅然大笑道:“阿嫣听久了建康城的靡丽太平之音,自然听不惯这古意怆然之声。”

周嫣由侍女扶着,在他身旁的竹席上跪坐下来,随手执起摆在他案头的一把尖桃形状,类似蒲扇一样的东西,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此物唤做“麈尾”,是当时名士清谈论典时的必备用品。

她用指尖点指麈尾象牙手柄上镶嵌的名贵宝石,说道:“轩表兄乃豁然旷达真名士也,想必玄谈之术亦大有长进。”

……还真是骚包又奢侈。

在座十几名郎君和女郎们均轻笑不语,倒是王轩不慌不忙的从她手中夺回了麈尾,顺手在周嫣头顶轻敲了一记,说道:“阿奴无知者无畏。”

此时,只有长辈称呼晚辈,大人称呼孩童方以“奴”字呼之。

周嫣有些恼了,微微扬起莲瓣般白润得几近透明的下巴,不服气的说道:“轩表兄莫当我为稚子,我已满十四岁了!”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王轩更是笑得双肩耸动,好不容易忍住后,说道:“阿奴年十四矣,再过一载,便可嫁为人妇,确实年长。”

周嫣冲他翻了个白眼,接过侍女奉上的鲜羊奶酥,不再理他。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而一旁被忽略了半天的乐师仍在继续奏着箜篌,努力扭转当前因为过于喜庆而显得不那么风雅淡泊的气氛。

渐渐的,哀婉悲凉的曲调开始逐渐令席间笑语声趋于宁静,却也勾起了周嫣的一丝感伤。

从建康到洛阳,路途并不算近。在途经某些远离城镇的地方时,难免会看到一些凄凉景象。

自三国之后,天下分分合合,战乱不断。百姓生活困苦,甚至曾发生过易子而食的惨剧。这对一直生活在画檐若云,灯繁似星的富贵乡中的周嫣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纵然这种体验并不美好。

沐浴在棠花缤纷落英下的王轩观其神色,问道:“阿嫣似有心事?”

自打到了外祖家,她每日跟着表兄表姊们调香弄脂,斗草簪花,投壶撞柱,骑马游玩,十分自在。

王氏子弟不论男女,皆饱读诗书,或温文尔雅,或风流不羁,或空灵隽逸,他们都对这位小表妹关爱有加。但即便如此,却依然无法令她摆脱路上所见的那一双双麻木而绝望的眼神。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牛马一般被人驱赶着的流民们的影子常常出现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听说如今的流民比天上的星辰还多。”

“我怕有朝一日,也会流露出和他们同样的神情。”

听周嫣诉说她所谓的“忧虑”后,王轩哈哈大笑着抚摸她的头,说道:“乖,你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如此。”

也许是厌倦了总被当作无知稚子对待,周嫣气鼓鼓的瞪着他,辩驳道:“从古至今,从夏商至汉魏,多少皇室王孙子弟国破家亡后沦为奴隶囚婢?譬如有日出,就一定会有日落;有月圆,就一定会有月亏。轩表兄因何认为我们不会有那样一日呢?”

见她说得郑重,王轩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更夸张了:“人生来便有贵贱之分。贵者理应在上,贱者必定在下,此为天地间常理。譬如阿嫣身上同时流有五姓世族中王氏和周氏的嫡出血脉,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阿嫣出身更加高贵的女郎。”

这倒是事实。

此时的人最讲究门第,士庶不通婚是铁律。非但如此,士族中也分三六九等,同一等级的世族只和同等的人家通婚,严禁血脉混淆。除非实在没得选择,只好降一等级聘嫁,这都是极为罕见的情况,现在还不流行。

不止如此,低一等的世族人家还需要拿出大笔的财富作为聘礼,否则人家宁可把女儿送去高门做妾,或者干脆不嫁,也不低就门庭。

周嫣的父母就分别来自当时最顶尖的两个世族,在那个世家掌控一切,最辉煌时甚至能够废立帝王的时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世族女郎们比皇室公主还要尊贵。

听了王轩的答案,另一位表兄王辙则缓缓抚摸腕上佛珠,清澈高远的面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地悲悯:“无论贵贱,众生皆苦。有些苦痛,就算生于世宦高门,亦无法参透。”

王轩接过侍女斟满的酒杯,也不管杯面漂浮着的一片玉色花瓣,扬头一口气豪饮入肚,一抹嘴,不以为然的说道:“四兄常常杞人忧天。”

他扶着凭几,站起身来,对王辙说道:“走吧,谢十五郎邀我去他新修整的别院游览,四兄不如与我同去。”

周嫣不满道:“轩表兄这是要逃?”

王轩潇洒的甩了甩袖子,摇头笑道:“等改日再与阿嫣辩个高低。”

他也不问王辙愿不愿意,拉起他的袖子就走。在他看来,这位总爱伤春悲秋的兄长最缺少的就是融入与人交往的乐趣。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乐趣,因为人人都抢着与他结交。

王辙没办法,只得借以扶着仆人的肩膀将身体稳住。他叹息道:“沉溺于短暂的肉身享乐,终究是虚妄的。”

在儒家思想备受怀疑,老子和庄子的观点流行于世的时代,有人沉溺于享受,有人选择避世清修,两种行为都十分常见。

“四兄,八兄,等等我们。”十一郎和十三、十四、十六郎等几位郎君也都纷纷跟了上去。

“今日不能和嫣表妹一道调香了。”王十一郎歉意道。

“不妨事,那古书里记载的华胥甜梦之香就等十一表兄回来后再制。”

论风雅趣味,王氏子弟个个不同凡响。他们可以同时擅长书画、调香、射艺、制作乐器等。甚至有人爱好打铁、给木屐打蜡和给驴子剪毛,各种稀奇古怪之好不胜枚举。

郎君们陆续离去后,只剩女郎们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周嫣望着一旁的百鸟绣屏,忆及昨夜曾做过的梦,不觉有些困惑。

她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古怪至极的梦?

她诉说了梦中境况,王丽光听罢,合起双掌,笑道:“一定是你昨夜听了谢家十五郎所奏《凤求凰》才梦到这些的。自打你来了之后,他就常常跑来做客。从没见他跑得这般勤过。”

另一位表姊王徽音趁机打趣道:“姑母就表妹你一个女儿,定然舍不得将你早嫁。想是要将你留到二十岁,留成老姑娘。”

周嫣不以为意:“一辈子不嫁人才自在呢!”

“话别说得太满,小心明日遇上一位俏郎君,你又闹着要嫁人了!”

在座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我知道一个人,保准嫣表妹见过他之后,就非君不嫁。”

“我知道,我知道,定是那一位无疑。”

“满洛阳城哪一位女郎不想嫁他呢?”

“别说洛阳,天下间想嫁他的可是不计其数呢!”

周嫣被这左一言,右一语勾起了好奇心,问道:“你们说得是谁呀?”

王丽光神秘一笑,说道:“先不必提他的名字,等哪日你见了就明白了。”

周嫣这日夜里有些失眠,表兄王轩和王辙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打架。因为不安,次日一早,她就去找母亲王夫人,说要去佛寺施粥做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