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的想念我们当不起!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这些蝼蚁之民当年居然有幸见到皇帝的真颜!你们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

 阮牛的眼睛像火,而李寂的眼睛像冰。李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阮牛,看着那个脸涨得通红的男子,直到他低下他的头颅。

 阮牛的心底升上一丝恐惧。对面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地方变了,才短短那么几年时间,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李寂的眼睛有着巨大的威严,这种威严可以把人压倒。所以阮牛不得不低下了他的头。

 直到阮牛低下头时,李寂才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却深深烙进了阮牛的心底:“你是在我府上,所以这次就算了。

 若是刚才那番话传到别人的耳里,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当年的旧事我们不再提了,孰是孰非也不用说,你今天也是在朝为官,回去仔细想想就知道当时的利害关系。还有,记住,朝中高低有别。今天你阮牛是我的客人,无论说什么我都听。

 但是出了这个门,别人的眼睛都看着。皇上是你的天,我是你的上司,你哪句话不对,就算我不要你的命,等着抓错的人多着呢。你要保住性命要升官,君为臣纲这句话千万要记住。”

 阮牛的脸变白了,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当时那个治病的书生了。李寂的声音温文了下来:“迤山的民风淳朴,现在大家都好吧?阿狗怎么样?该娶媳妇了吧?沈金大伯呢?身体还好吧。”

 阮牛忍不住又看了李寂一眼,李寂的眼睛很温柔。这种巨大的反差让阮牛感到害怕,然而那双很温柔的眼睛又让他忍不住的信任。

 阮牛的声音放低了:“阿狗已经娶媳妇了,孩子刚满月。大家都挺好的…沈大伯有的时候还叨念着您,说您怎么也不抽空来看看…”他的声音顿住了。李寂沉默着,然后叹了口气:“若得空,我会过去一趟。”

 他唤了一声,周伯就走了进来,李寂说道“给阮大人准备些京里特产吧。”然后朝阮牛说道“托你带给乡亲们,就说我很想念他们。”阮牛点了点头。离别的时候,他忽然问李寂:“李大人,您当时…为什么没有下令剿灭…我们?”

 李寂愣住了,然后微笑着说道:“阿牛,你现在也当了官,应该明白了,当官的并不总想着占老百姓的便宜,压榨你们的血汗。

 当今皇上是个明君,他怎么会容许官吏随随便便就做出那样的决定呢?”阮牛呆了呆,然后笑了。那个笑容,让李寂想起了当年憨厚朴实的年轻人。***“听说阮牛特地去拜见了你?”第二天言邑就这样问起。

 “是。”“他没为难你吧?”言邑露出了饶有兴味的表情,颇有点唯恐天下不乱。李寂苦笑:“没有,阮牛只不过是叙叙旧谊罢了。”

 “你说得倒轻松。”言邑笑了。李寂没有作声。言邑的眉慢慢皱了起来:“这段时间老是见你心事重重的,发生了什么事?”

 李寂摇头:“没有。”“没有?”言邑的眉头皱得更拢。李寂低下头,不看坐在上面的那个人。言邑心里泛起微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这人反倒是与自己离得远了。

 他想了想,又说道:“说起来,我昨天好像梦见了迤山的景色。”李寂仍是不作声。他想到的却是昨天对阮牛说的那些话。

 可是看看自己,哪里有为臣子的本份?明明不该如此,但却忍不住的,不敢看他。心虚。言邑的脸冷了下来,一拍案几:“李寂!”李寂的心一惊。皇帝的声音里有着大怒。他抬头,看到言邑愠怒的脸。

 殿内气氛如同冰一样凝固了起来。言邑冷冷抿着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寂沉默了一下:“可能是那次马上受惊的缘故吧。”他撒谎了。言邑闭上了嘴,然后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只是抬了抬手示意李寂站起来。

 李寂垂首站了起来,第一次觉得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一室安静。还是言邑开了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那一次隐藏身份的事有点对不起迤山的百姓?”

 李寂抬头眨了眨眼,因为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内疚而感到奇怪。言邑看着李寂有些茫然的样子,那样子有趣的令他发笑:“听说今年忻州的收成很不错。昨天他们谈起,想请京官到忻州去一趟,为秋季的收获祈福祝愿。你愿意去么?”李寂睁大了眼。

 “就这么定了吧,李寂你去一趟忻州。”言邑在对方依然茫然的时候下了决定。李寂盯着言邑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里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李寂默默地躬身“是。”

 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一直都是两人朝夕相处。每天每天,都能看到对方。然后,可能会有段时日见不到他了吧…李寂从君王那里走出去时,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言邑听着门关上的吱呀声。眼前暗了下来。不知道要压抑到什么时候。会有那么一个人,让自己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都要保护。这样的情感吓到他。

 或许有一天,这种情感会溢出来,把自己没顶吧。然而对方永远都是那样淡定的模样。如果人的姻缘是有着天定的红线,那么他言邑的红线的另一端,系的只是虚无么?

 言邑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一直握到肌肤变成青白。***李寂之后随忻州的官员赴了忻州。比起第一次到这里,李寂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

 人人都纳闷着“怎么居然请得到当朝丞相”这种问题,李寂沉着有礼的态度与想像中的京官有着巨大的差异。

 办完所有事情后,阮牛再度来找李寂。在沉默尴尬了半天,李寂以为对方没准说不出话的时候,阮牛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口:“今晚上我们乡里有祈福式。我把您的事跟沈金大伯提起…我们想邀请您参加。”说完这番话后,他又哽住了。可能是因为觉得之前表露了对李寂的愤怒,结果反过头来还要邀请李寂而觉得难为情吧。

 李寂在心底暗笑,当然面容却十分严肃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来到迤山后,几年前与李寂勾肩搭背的乡邻们明显带上了畏惧,无论是谁来与李寂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引起李寂的大怒。

 李寂发现这一趟的行程再没有第一次来的自在。这一点在晚上篝火燃起的时候被再度确证。李寂的位置被安在远离众人,高高在上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他的在场,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调笑。李寂四顾之下,常常会发现孩子们好奇的眼睛,他们大多数瞪着他,露出敬畏的神色,在当看到李寂的眼睛后,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快速躲到大人身后,好像是什么怪物看着他们似的。

 在等到李寂眼睛移开后,那些孩子才会再度小心翼翼地从大人身后歪着脑袋打量着李寂。李寂苦笑着。这次的酒应该是阮牛从京里购来的好酒,然后饮在嘴里,却没有当年浑浊的酒浆的味道。

 喝一口,苦苦的,涩涩的。不应该来啊…李寂在心中叹息着。不自觉的朝旁边看。记得那一年,只要回头看,就能看到言邑的容颜。

 那时候他的脸在篝火的倒影中映出古铜的肤色。言邑是强大的存在。那是第一次李寂觉得对方与众不同,是个天生的王者。而今,无论怎么找,那个人都不在了。

 李寂嘴里的酒味更加苦涩。与那一年一样,皮鼓被移了出来,沈金再度唱着那歌谣:日暮风吹泯泯汤汤以承天泽煌煌炤炤李寂在那歌谣中发着呆,想到的是京城里现在面带病容的男人。

 之后,鼓槌被递到了李寂手中。李寂瞪着那鼓槌,然后看见沈金讨好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鼓前,学着沈金的样子敲起那鼓。鼓皮振动着,李寂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看起来文弱,无论如何也不如那个马上君王的威严。

 这样想着,他唱着对方曾经唱过的歌。祈年孔夙旻(读“民”)天浩歌奕奕山危顺彼长道敬恭神明以佑我陈那个人的声音如此明晰地浮在记忆当中,如同被刀刻下般刻在时间里。

 李寂甚至能回忆起那人敲着鼓时臂上肌肉的动作。那个人在篝火里转头向着李寂微笑,微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没有温暖…那个人肃穆地接过鼓槌,有着“舍我其谁”的傲气…回忆如潮水涌来,李寂溃不成兵。四周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李寂。李寂一个人却看着前面的篝火,再度想起那个人仰起脸,如同天地寂然的神色。

 在阮牛送自己入了乡里准备许久,虽然依然寒酸但看得出用心良苦布置的房间后,李寂换了件便装又偷偷溜了出来。

 篝火还没熄,黑暗的影子里可以看到有几对情侣的影子依偎在一起。或许是李寂走开后,所有人终于能放开手脚了吧。李寂沿着山路慢慢行走着。他睡不着。那一夜,那个人睡在自己的身边。

 当时毫无感觉,但是此刻,却令他面红耳赤。曾经…那个人就在一臂之隔…山里的风很冷,李寂拉紧衣襟。

 有时有虫轻轻鸣叫,却显得四周更加安静。在远远能看到村落的地方他找了块树下的岩石坐了下来。树叶之间可以看得见天空,天很高,星很亮。村落里面偶尔传来狗吠,伴着李寂的只有风声。

 星星映在眼睛里,如同水漾开来,令李寂的心静了。冰冷的星光一点点闪烁着,李寂的心里凉凉的。山风呼呼,夜露起了,那种冰冷一点点渗进骨子里。越是如此,心越是清楚明白。

 越是清楚明白,越是毛骨耸然。那些星星看得久了,竟然是言邑的眼睛一般。那年篝火里,言邑傲然的眼睛,在茶楼中谈起身世时,言邑孤独的眼睛,还有…在马上那双坚定又温柔的眼睛。李寂的心中酸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想着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言邑如同蚀骨的毒,一点点浸入了灵魂?

 如果对方是个女子,那么自己这样的心情一定就是爱情了。但是,对方是个男子,而且是个君王。痛苦慢慢蚀骨,好像名叫言邑的毒。李寂不自觉地捡起地上的石块,把那些棱角慢慢握紧在掌心。

 是不是身上的痛苦可以掩去心头的伤痛?但是即使如此,心脏的地方还是抽痛着。李寂伸手,盖住眼睛,遮住一天星光。眼角微湿。如果可以,可以忘却,可以像这山风吹走尘埃一般,自己的心情再度变得云淡风轻该有多好?但是…已经刻下来的记忆,怎么抹得去?李寂坐在变得寒冷的山风里,身体也慢慢变成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