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邑坐在椅上,隔着厚重的檀香烟雾看着脚下那个男人,挥了挥手:“算了,你且去吧。这件事做得不错,以后也需如此用心才好。”李寂磕头,告退。一直到回到工部,李寂才被费潜光拉到一旁,督给事中大人一脸慌张:“皇上叫你说了啥?”

 “没什么,只不过问了一下昨天的事。”李寂含糊其辞。费潜光拉着他的手道:“你没把之前跟我说的户部那些事说出来吧?朝廷里很忌讳官员干涉其他五部的事。”

 李寂瞪大眼睛看着费潜光:“你不早说!”当晚上,李寂失眠了:不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被流放啊什么的吧?那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那时,言邑又翻出了李寂的批文看了一遍:真看不出来,这家伙倒是出奇的细心呢。可用之材。李寂再度朝光辉的仕途奋力迈进。***十月中,洪灾终于过去了。

 李寂家的几位大人们也终于姗姗来迟。是的,你还记不记得周伯阿北阿南小青小红?跋涉一个多月后,他们终于顺利抵达京师。

 听说路上帮助了三位老人两个小孩四位女子外加五位伤残人士…总而言之,这几位沿途渡人不倦,为洪灾之后人们家园重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李寂随后搬出了原来定居的小院,在城东购了一处小小的宅院,算是正式落了户。

 这也是李寂终于死心在皇城扎根的证据之一。从小看着李寂长大的周伯一见到少爷的面,当即涕泪纵横,直说着“原以为这把老骨头是再也见不到少爷的面了”一边说着一边把眼泪鼻涕擦他少主人的身上。李寂无语问天。不过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这个面容冷漠的男子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

 一切看起来有着新的希望。美好的生活似乎正在拉开序幕。十月底,聿州传来消息,瘟疫悄悄地流行着。在州官刚能反映过来的时候,聿州下属某县某乡就因瘟疫死了十余人。

 当地县官迅速封锁了该乡。如同秋天掉落的第一片叶子,意味着冷冷的萧瑟就在背后。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此次遭了洪灾的六个州中有五个报上有疫病。光明来得那么短,相反倒是黑夜来的那么快。

 李寂晚上回家,周伯还在守候,见他来了才放心地笑着:“少爷回来了?我已经备好热水,少爷可以洗漱了。”忘了告诉大家了,洪灾刚过去那会儿,皇上赐银百两,并龙口一开赞其“谨省智慧”李寂升任为正七品督给事中。从那一天起,李寂在工部的地位又稍稍往上升了那么一升,更可贵的是,李寂大人从此天天能见到皇帝陛下,汇报有关事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皇帝陛下钦点?从此刻开始李寂大人官运看来将要亨通。

 所有人包括侍郎大人见了他没有一个不面带微笑的。也正是因此,李寂晚上回家的时候一拖再拖,从之前闲闲无事午时就能等着吃晚饭,发展到今日的晚上只能回家泡泡脚,囫囵滚进被子里就呼噜噜睡去的惨况。

 李寂叫苦不迭,不过每到此时,严肃的周伯都会适时以忧天悯人的神色在旁边插话曰:“大丈夫当以己力报天下,少爷如今能为天下百姓分担疾苦,真让老朽高兴。

 少爷居然能在短短几月中从无品到正七品,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死而死矣的安慰表情。…望着周伯一脸的严肃和期待,李寂乖乖地把“屁”

 这等粗鲁的话语缩了回去:虽然他明知周伯并不是那么忧国忧民的人,但是他也明白,周伯真的很希望自己飞黄腾达。

 话说回来,在朝当官的哪个不想着自己步步高升?如李寂这般的异类也算是出格的。李寂忍不住呵欠连天,一边朝厢房走去,一边问周伯:“今天家里有没有来信?”

 周伯呈上书信一封,李寂的眼睛顿时亮了,剩下半个呵欠急急吞回肚中,拆信展开看,是熟悉的笔迹。还没看到内容,李寂已经笑弯了眉眼。周伯微微摇着头,带着微微宠溺的眼光替他的少爷关上了门。

 寂哥如晤:入秋了,北方是不是渐冷了?寂哥如今飘零在外,一切当心,冷时多添衣,平时多添饭。

 要是你有什么差迟,下次我问了周伯可要骂你的。我这边挺好的,母亲也在安心调养,这几天身子好些了,只不过时常惦记着你,念叨着你呢。

 你也知道,我娘她把你看作自己儿子一般,你上次的那封信她都让我读了好几遍了。真是拿她没办法。我们这里都好,你不用挂念。这几日又忙了吧?我听闻各地都有疫病传闻,不少乡亲都闻之色变,还好楚大人勤政爱民,又体贴下情,每天派人追察各地消息。

 上次好像还不知哪里弄了不少药石,据说能预防疫病。楚大人还请了不少大夫为一些之前受伤的乡亲看病,所以我们这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们这儿都忙成一团乱,京城就更忙了吧?寂哥你千万要小心身体啊…另外,乡里近来有些流言,让我很是不安…算了,就说到这里了。寂哥,听说京城有好的水粉胭脂,你能不能拖差役大哥帮我带点?我们这儿一下子什么都没有呢。

 勿念小渐字李寂合上了信,深深皱起了眉头。小渐最后的几句话让他很有些不放心,早些就担心洪灾之后善后最难,看来现在已经有些苗头了。

 各地物资缺乏明显非常严重。小渐如今在县令的府中,居然也买不到水粉,何况布衣平民?而小渐欲言而止的所谓“流言”让他的心蒙上了一层灰影。乱世民心乱,稍稍一点变动就能动摇本已危难的国家。

 然而此刻的陈,是再经不起一次雪上加霜了。纵使言邑再能耐,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陈再富裕,也经不起重重人祸和天灾了。只希望时事平平安安的,莫要再往更糟的方向流转。

 李寂把信收了起来,再次哀叹,若自己只是个小百姓,这种事情便不需要操心了。如今背了个“官”的龟壳,反而步履艰难。话说回来了,李寂你若真是个小百姓,只怕早在乱世中到处遇到危机了吧?

 这样想着,李寂露出了苦笑。不得,我幸,得之,我命,如此而已。当时,从南方诸受灾的州县开始,一条流言慢慢传遍全国各地:当今皇帝杀侄夺位,天理难容。

 正是因为言邑不是真命天子,老天才会大怒,降下罪过来要天下担当。百姓遭难,全都是因为言邑的关系。真正的多事之秋,在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的时候慢慢来临。***

 言邑看着折子,慢慢皱起了眉头。灯光照着他的眼眉,有着浓浓的杀意。站在下首的李承贺低下头,突然升起了惧意。天生的王者,令人不敢仰视的人物。这就是言邑。

 但是这种杀气,他只在战争中见过,自从新皇即位以来就从来没有领教过了。到底那折子里写了些什么,居然让一向淡定的君王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嘣”的一声,那淡黄封皮的折子被掷到了地上。言邑簌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在殿中踱着步。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言邑听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呼吸声,眼神越来越冷。

 夺位弑真龙?真真可笑,当初言谦掌权之时,那些人是什么样的嘴脸?只不过半年时间,他已经从原来的拯救者变成了贼子,天下之民,个个愚笨有如目无珠心无思。

 他厌烦地看着地上的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捡了起来。早就该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指望的,这世界唯一可靠的就是自己的手掌罢了。不是早已预料到洪水之后善后比抗洪更难么?不过这些许小的流言罢了,有什么可以心浮气躁的?

 这样想着,言邑重又坐了下来,想了想之后在折子上拟了朱批。某日午后,李寂难得清闲,居然正午就能出来闲逛。事不宜迟,他自然立刻换好便服,乐颠颠地直冲茶馆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饮一杯茶,他大大叹了一口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感觉真好。

 连着这么长时间一直泡在朝廷里,里里外外对的都是面孔板得如时时被人倒欠一万两的老学究,而新人多数是跟着皇帝打下江山的武将,多数不会跟文官罗里罗嗦。

 李寂时时觉得自己是被封闭在没有人烟的孤岛,有寂寞之感。话说回来,不知道这是不是父母给自己起名字起得不好之故…虽然知道父母对自己这个孩子从来不上心,不过哪家家长会给孩子起“寂”

 这个字呢?一边啜着茶,李寂一边胡思乱想着。他所坐的地方是被屏风隔起来的孤间,虽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店小二来来去去吆喝招呼的声音全在耳边。忽然听到有店小二走近屏风,一边着急说道:“客官,这位子有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满不在乎说道:“有人?让他换个座位就行,我们加倍给钱。”

 “不行…”店小二的声音犹在耳边,已经有人闯进了这个空间。李寂皱眉头,忽然头皮发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记忆中拥有那个声音的人:李承贺。他缓缓起身行礼:“李…”

 “大人”两字没说出口就噎住了,在李承贺身后的赫然是天朝的皇帝陛下。言邑和李承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言邑反映奇快,早已经狠狠瞪了李寂一眼。

 李寂会意,估计陛下是微服出巡了。于是只是深深做了个揖:“原来是李兄…小二,这两位是我朋友,没事,我换位就行。”说着就要撤退。不知道皇帝能不能当成没看到自己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言邑的声音响起:“不必,李寂你留下吧。小二,来壶龙井。”小二狐疑地看了看三人之间略有些古怪的神态,但是也识趣地退了下去。李寂没敢抬头,躬着身体从座位前让开,看着言邑走到身旁,一撩衣摆自若地坐下。

 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李承贺退后一步,站在窗口一侧默默站定。言邑的声音再又响起:“李大人坐吧。”

 “臣…李寂不敢。”李寂恭顺的样子。言邑冷冷微笑:“叫你坐就坐下吧。”说话间,小二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李寂低低说道:“谢主隆恩。”

 挑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上了茶,四下无声,李寂只觉得全身不自在,倒是坐在上首的那个人低头饮茶,不动声色状。人在不自在的时候,对外界反而越在意。这会儿李寂那耳朵就把身周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反而更是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