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鸣笛,在市区马路上火速穿梭疾驰。窗外景物飞逝,而过去与白瑞玺相处的种种也在严灏眼前一闪而过,仿佛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严灏紧紧握着白瑞玺的右手。白瑞玺的血迹沾上了严灏的双手与胸前,温热的红色液体让严灏心口发凉,颊上不禁滑落两行湿热。

 “再忍耐一下子…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严灏附在白瑞玺耳边替他打气∶“马上就要到医院了…拜讬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好不好…”当然,白瑞玺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我们之间还有好多帐还没算清啊!还有,今天的事情,我还来不及跟你道谢呢…我…我也有话还没跟你说啊…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于是,严灏剧烈地颤抖着。

 “白瑞玺!你听到了没?”严灏在救护车里不顾一切地狂吼了起来,泪流满面∶“你这个家伙…你给我好好的活着!我不准你死!”

 “你听到了没?我不准你死啊…”到最后,他早已哽咽不成声∶“…我已经失去了佩玉,我不能再失去你…”握紧双拳,咬着下唇,严灏尝到了血的滋味。泪,却再也止不住。

 他已经在这栋惨白冰冷的建筑物里守候一整个下午了,寸步不离。他不想听别人怎么说,但是,电视中播报新闻的声音还是不断告诉他残酷的事实,如此地刺耳,如此地椎心。

 “…今天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国会议员白瑞玺在国会大厦广场前遭到不明歹徒枪击,子弹贯穿左胸,白瑞玺随即被送医急救,警方也立刻查缉追捕在逃嫌犯…在现场目击事发经过的国际投资贸易局副局长严灏并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后续情况本台会持续为您追踪报导…”

 “…今天上午遭到枪击重伤的国会议员白瑞玺,目前正在医院接受紧急手术,不过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血压一度急遽下降,到院前呼吸已经相当微弱…据了解,院方已经对家属发出病危通知,白瑞玺的父亲白琨也已经急忙搭机返国…”

 各家电视台反覆播放着翻拍自国会大厦广场监视器摄得的画面。枪响,白瑞玺中弹,倒下,一片血泊…即使画面已经经过特殊处理,但是,那刹那的震撼与惊恐依旧一次次地重击着严灏几近破碎的心。

 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严灏的脑袋一片空白。看着自己手上、身上沾着的血迹,明明以为自己的心在失去佩玉后应该早已死去、明明以为自己的神经应该早已麻痹、明明以为自己的眼泪应该早已流干,没想到,心还是痛了、颤抖了,而眼眶,也再度湿润了。

 上天真是残忍哪,分明给了他的,却总是要剥夺。失去固然痛苦,但是,拥有了之后再失去,更痛苦。

 直到欧阳衡替他送来更换的衣物之前,严灏一直穿着那件染上白瑞玺鲜血的衬衫,两眼无神地盯着手术室门口那盏代表手术中的灯。守在手术室外面好几个小时了,严灏没有阖过眼。他等着、等着、等着,始终不愿意离去。

 “…休息一下吧。”欧阳衡替严灏携来一件外套,示意他披着到沙发上小憩一会儿。不过,严灏只是摇摇头,拒绝了。他知道严灏一定疲倦了。之前为了双边经贸协定法案的纷纷扰扰,严灏已经担心得连续好几日都睡不好觉,每天马不停蹄地与各党派国会议员沟通游说,差一点又要累出病来…本以为条文在今天三读通过后终于可以宽心好好休息了,没想到白瑞玺遭到枪击,又让严灏陷入极端的彷徨与焦虑中。

 欧阳衡看得出来,严灏之所以紧紧封闭起自己,无暇他顾,那都是因为他全心全意惦着白瑞玺。那么,自己也别再勉强他了。

 “…现在不想睡没关系,”留下了外套与补品,欧阳衡离开医院前叮咛严灏∶“不过,如果累了就千万别逞强…好好照顾自己。”严灏向欧阳衡点头致意,然后,他只能露出一个感激却又无比凄楚的笑容。

 “…很遗憾,白议员的情况并不乐观,子弹只差一点点就要贯穿心脏了,手术危险性与难度都非常高,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在照过胸腔X光、准备进入手术室前,医师是这么说的。在签下切结书的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这起震惊全国的枪击事件经警方侦办后,发现与白瑞玺同属鹰派的某国会议员涉有重嫌,怀疑本案背后隐含政治斗争与利益纠纷…而该名基本教义派国会议员在白瑞玺遭到枪击后便不知去向,警方已发布通缉令…”

 “…漏夜侦讯后,他终于坦承,因为看不惯白瑞玺为执政党法案护航背书,再加上白瑞玺虽然身为新生代议员,在党内窜升速度却出奇地快,极有可能阻碍中生代晋升卡位之争,因此才会挟怨买凶报复…”

 真讽刺…原本该是同志的,却做出这种暗箭伤人的勾当来。而原本被视为敌人的,却待在这里,记挂,流泪,祈祷…心,忽地一阵绞痛。没来由的,心好疼…起风了。黄褐色的树叶飘落在他脚边,沙沙作响,拉着他回到了现实。

 严灏走到一个十字架旁,蹲下,将手中纯白的蔷薇摆在旁边。他伸手轻抚着草地上冰凉的墓碑,感受着它的细致质地与朴实刻痕…以及他们曾经共有的一切甜美回忆…

 那上面刻着的,是一个他深深爱过的名字…不自觉地,眼底还是泛起了一阵薄薄的雾气。严灏叹了一口气。然而,就在此刻,一条手帕递了过来。“拿去。”

 一个低沉而轻柔的男声从后方传来。“…谢谢,”严灏转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背后的那个男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男子只是笑了笑,把手插进猎装的口袋中,微微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山岚缭绕的群峰剪影“今天是你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不是吗?”他轻声说道。“嗯。”严灏点点头,站起身来,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湿润。“这里…很美,”男子喟然一叹∶“如果我死了,也把我葬在这里吧。”

 “…”严灏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山边那片浓绿蓊郁的松林,任心思随着秋风远。“不过,如果我死了,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你站在一起了吧。”

 男子眨了眨眼睛,侧着头,若有所思。他温和柔软的语调拉回了严灏的思绪。依旧默不作声,但是严灏却转过头来,静静凝视着身边的男子。

 迎着风,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男子轻轻闭上了双眼。璀璨的金光洒在他的身上,光与影的交错变化,让他俊秀英挺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仿佛一尊绝美的古希腊雕像。

 “真的…只差一点呢。”男子喃喃自语着,坠入了回忆。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严灏也阖上双眼,沐浴在深秋的阳光下∶“…我由衷地感谢那一点点的误差。”

 “…而我,则是由衷地感谢有你的存在。”白瑞玺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弧度优雅绝伦,令人心悸。睁开眼睛,映入严灏眼帘的,是白瑞玺深邃而温暖的凝视,就像柔和温润的璧玉,散发着抚慰人心的光芒。

 然后,轻轻地,又叹了一口气,严灏再自然也不过地牵起白瑞玺的手。“…记住,在政治圈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严灏叮咛他,握着他的手。

 “但是,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地,白瑞玺也回握住了严灏的手,紧紧地。白瑞玺笑了。他眷恋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虽然,只要我们的身分不改变,我永远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反对者…不过,我们,不会是永远的政敌。

 ***也许是孤单了太久,让他不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到底算不算爱情,但是,胸臆间鼓动的热情却是丝毫不假!白瑞玺决定,他要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掳获那个男人!这是他在意外发生后第一次重新踏进这栋建筑物。

 暮秋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在这个已有凉意的季节里显得格外暖和。他微微眯起双眼,看着这栋砖红色的建筑物静静笼罩在庄严肃穆而沉稳平和的氛围里。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除了清洁人员外没别的人,整个空间里只回荡着他的脚步声。然而,过份的宁静却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儿独独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曾经是那么熟悉的地方啊…没想到,只不过是两个月没来,居然也会感到一丝陌生呢…真是诡异。

 于是,在长长的走廊上,他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重新感受这里的一切,让自己重新回忆起曾经对这儿有过的归属感。

 穿过大厅与回廊,转了个弯,他踏上铺着赭红色地毯的楼梯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小串钥匙轻轻摇晃着,倾听它们相互碰撞而发出的清亮金属声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着钥匙的右手居然微微颤抖了起来。近乡情怯…也许,还是有点紧张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数着旁边的门牌号码。他知道,走到长廊尽头后左转第二间就是自己的研究室…不过,就在他顺着长廊来到转角处时,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愣在原地,惊讶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横陈在他眼前的是花!花束、花篮…满坑满谷都是花!而除了花,门边还有一大叠来不及收进室内的信件与卡片,门缝下还可以瞄见几张飘落的传真…他站着,脑筋一片空白。

 “…祝白瑞玺议员早日康复…”“请务必继续参选,争取连任!”“白议员我们永远支持你!”“…”他蹲下身,拾起那些慰问的小卡与写得密密麻麻的信件阅读着,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激动到无法自己。

 他一向不是个喜欢追逐媒体镁光灯作秀的国会议员,因此,虽然他对自己的问政表现信心十足,不过他却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这么强烈地吸引选民的目光。

 因此,当他发现自己即使这两个月来都在家中静养,根本没有在媒体上曝光,民众却依然丝毫不吝惜地表达他们对自己的支持,这实在让他感动万分…

 他打开研究室的大门,把卡片与信件拾了进去,不过由于慰问打气的花束实在太多,不算宽敞的研究室根本摆不下,于是他只好让它们继续堆放在门口。

 环顾室内,他发现研究室里多了好几个收纳的塑料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满了过去这两个月民众寄来的信函,办公桌旁边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出高高一大叠传真,有几张传真纸还飘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