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灏苦笑着接过欧阳衡推到他面前的菜单,漫不经心地点了一客兰姆葡萄冰淇淋∶“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把车子塞进店门口那个小格子里的?”

 “那当然是因为我的技术好啊!”一见到愁眉苦脸的严灏,欧阳衡忍不住笑出来∶“言归正传,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把事情都憋在心里不好喔,会内伤。”

 虽然两人很熟,但是平常在办公室里自然应该拘谨些…如果是这种私人会面的场合,欧阳衡倒是很直率随性,而且,如果两人真要斗起嘴来,严灏想辩赢欧阳衡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

 严灏开口了∶“欧阳,你应该知道那位杜小姐…”“我当然知道,”欧阳衡挖了一匙自己点的夏威夷果仁冰淇淋∶“她第一次来局里找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眼熟,可是却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后来我才想到,原来她是杜鹤松的女儿,我们曾经在某些私下聚会的场合碰过面。”

 “她…她…”看着方才送上的冰淇淋,严灏没有动静。“她喜欢你。”欧阳衡很自动地在严灏的冰淇淋上挖了一小匙。“咦?”严灏愣了一愣。

 “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吗?”欧阳衡说道∶“唯一看不出来的人,只有你一个吧!”“呃,我…”严灏低下了头。心思被看穿,反而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可是啊…”顿了一顿,欧阳衡又伸手挖了一匙兰姆葡萄冰淇淋∶“…你真的太迟钝啦!”

 “光是看她跟你讲话的神情,就可以猜出六七分了,”欧阳衡笑道∶“而且,再对照杜鹤松对你的态度,根本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女婿看待了嘛!”“原来真的是这样…”严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该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就看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呀!”欧阳衡语气轻快地说着,仿佛他是个情场老手似的∶“她应该是个好女孩,而且是那种会让人不忍心伤害的好女孩…不过,感情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严灏问道。“我的意思是,她喜欢你,但是你不一定喜欢她吧?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就请不要再给她爱情的憧憬,”

 欧阳衡直视着严灏的双眼,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你知道吗?为了怕伤害对方,而自以为温柔地不愿拒绝、不愿意把话讲破、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意说清楚,让对方始终抱着一线希望,这才是最残酷的!”

 “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份感情?”每当严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欧阳衡往往会提供他一些客观实际的建议,而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你愿意接受她,就快告诉她,不要让她难过。

 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也要赶快向她解释清楚,不要让她枯等。”严灏听了,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啊,我有时候还真弄不懂你!”看见严灏带着迷惑的神情,欧阳衡故意夸张地长吁短叹一番∶“…明明就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一碰到感情就忽然变笨啦?”

 其实,欧阳衡当然懂严灏。严灏之所以可以把公务处理得有条不紊,在国际谈判桌上也精明果决,完全是因为他已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面,开口闭口都是公事。

 不过,对于爱情,这一直都是严灏比较生疏的部分,而且他与白佩玉的感情之路相当顺遂、水到渠成,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或复杂的多角纠葛,因此,严灏拙于处理感情事务也是可以想见的。

 “,别再取笑我啦。”严灏碰了碰欧阳衡的手肘,转换了话题∶“…对了,你觉得…白瑞玺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欧阳衡眯起眼睛,一脸疑惑。“也没有,只是…”严灏盯着自己那杯快被欧阳衡挖空的冰淇淋,试图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好啦,我知道啦,”欧阳衡随即接口说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严灏急忙摇手。“无所谓。”欧阳衡只是笑一笑∶“就我的观察,我觉得他对你有瑜亮情结。”

 “想想看,他似乎特别喜欢找你的麻烦,不是吗?”丝毫不理会严灏惊讶的表情,欧阳衡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我觉得他跟其他的在野党议员很不一样…怎么说呢?你明明知道他在找碴,可是他完全是从专业层面出发,让人实在很难反驳…就事论事是他的特点。”

 “不过,我不讳言,我并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有点阴沉、有点冷漠,”此时,欧阳衡想起上次在办公室被白瑞玺推了一把的情景,忍不住抱怨道∶“还有,他的态度…很高傲。”

 “我倒觉得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不自觉地,严灏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怎么可能?!”闻言,欧阳衡惊讶的几乎要跳起来∶“温暖?你确定你没有用错形容词?”“某些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冷酷。”严灏解释。“哦,这么说,你们私下还是有往来啰?”欧阳衡眉角微扬。“呃…不算有往来啦,”

 发现自己好像在不经意中说了一些容易让人有所联想的话,严灏急忙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我只是碰巧观察到他的另一面而已。”欧阳衡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专心地拿起小匙继续挖严灏点的冰淇淋来吃。

 而严灏则是默默坐着,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一客不停被蚕食的蓝姆葡萄冰淇淋。他根本没那个心情。这样应该不算是说谎吧!毕竟自己已经跟白瑞玺约好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之间就只剩下公务往来的关系,至于其他的一切…就让它们全都随风而逝吧…

 严灏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转头望向窗外,看着那一片湛蓝无云的晴空。不过,不知怎么的,他仿佛感觉到有一缕阴暗的云雾悄悄地掠过了他的心头。

 从电梯中脱困,突破了媒体记者的重重包围后,白瑞玺心神紊乱地匆匆返家。其实他不太清楚自己应该去哪里才好,他只不过想找一个可以独自静一静的地方。

 “…让我们保持两个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就好,其他的我都不要…”试图专心一致地开着车,但是白瑞玺的耳边却不停回荡着严灏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一瞬间,仿佛所有血液都冲上脑门,白瑞玺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隐隐地抽痛了起来。

 握着方向盘,白瑞玺的手心微微沁出汗。他不停地深呼吸,在心里试着用最严厉最冷酷的口气命令自己停止慌乱、停止焦躁、停止愤怒、停止颤抖,然后,最要紧的是,停止想着那个可恶的浑球!

 “…如果我们之间只剩下公务往来的关系,对你对我都好,不是吗?”乱说!他根本什么都不懂!白瑞玺紧紧抿起双唇,握住方向盘的力道微微增加。

 他可以恨我,他可以怨我,他也可以对我大吼大叫,他甚至可以想要杀了我…但是,他不能忘记我!我绝对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简单的话,然后便毫不费力地把过去的一切都敷衍打发掉!

 我绝对不允许他就这样…硬生生地把我从他的记忆里拔除…我不要…我不要!白瑞玺几乎可以想像严灏当时的表情了。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或许严灏嘴角还带着一抹微笑呢──根据在国会质询时累积的经验判断,白瑞玺清楚知道,对于绝大多数足以令人狂怒的事情,严灏一向都可以淡然处之──而这一点最让白瑞玺无法接受。

 回到家,白瑞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试着找出一个让自己可以从这个焦虑情境中脱身的方法,只可惜他的脑袋持续空转。

 他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心思又无可避免地飞回当时的场景,不自觉地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再度复习了一遍…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呢?他真的那么想要逃离我吗?他真的…那么想要遗忘我吗?到底…为什么呢…

 白瑞玺双手掩面,思绪飘回更早之前。难道,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吗?那种违反礼教的肢体接触…那种精神层面的凌迟与羞辱…那种言语间明显透露的轻蔑与不屑…的确,对所有正常人来说,都不啻是最痛苦不堪的折磨与鞭笞。

 也许,午夜梦回之际,那一夜所受的耻辱,还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在他的心中不断地烙下一个又一个属于恶魔的印记…

 而那个恶魔的形象,就是我。白瑞玺怎么也没想到,当初信誓旦旦、决意毁灭严灏的残酷报复,今日却变成一记狠狠挥向自己的巴掌。脸颊上的热辣与刺痛,几乎要呛出他的泪水。再也无法待在这间屋子里了!

 白瑞玺明白,只要继续留在这里,他就没有办法清晰地看透自己真正的感受,这屋子里有太多与严灏相关的事物,就像一阵缭绕的轻烟,从头到脚包围着自己,让他模糊了双眼,让他暴露出内心最脆弱的部分,也让他失去了对某些事情的判断力。

 白瑞玺翻身下床,从原木衣柜中取出一只行李箱,拣了几件衣物与私人物品扔进去,再胡乱摆入几本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籍与论文资料──他必须暂时离开这里。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反正严灏也不会在乎的,他这么想。接下来的几天,白瑞玺都待在某家饭店中。

 他照常受理民怨,照常质询预算,也照常应酬跑场子,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他照样做着平常他做的所有事情。

 唯一不同的是,在独处的这几天中,他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心底那股越来越显澎湃激昂的莫名情绪。淋浴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白瑞玺随手在腰际围上一块浴巾,走到大片的穿衣镜前。

 虽然具备除雾功能,但是浴室里蒸腾的热气还是让镜子显得有些朦胧。看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白佩玉,他那已逝的双胞胎姐姐。

 他知道姐姐并没有真正离他远去,因为,靠着回忆,姐姐的一颦一笑仿佛就近在眼前,姐姐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暖依旧…即使是已经离去的人,都可以藉由在世者的思念而存在,或是证明他们的确曾经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地存在过…能够被深刻地想念着,人才算是真正活着啊!

 所以,我真的不想被他遗忘…真的不想啊…凝视着镜子,白瑞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那张神似姐姐的容颜,希冀藉由这样的举动,能够得到某种安慰、救赎或勇气…可是,他的指尖却只感受到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