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第一眼看到省城让舒子歆感到沮丧和失望,第一眼看到鹤顶山市让舒子歆感到悲哀,第一眼看到永泽峪镇让舒子歆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话,那当他第一眼看到大王村时,一种弹性疲乏后升起的麻木感觉充塞了他的心。

 这个村子并不小,一眼看去,大大小小的平房并不比永泽峪镇镇上少多少,当然,房子的质量更差,所有的房子的顶上都找不到一片瓦片,全是用土砖砌的,所有的房子的门都是破木板,屋顶上盖着茅草,有的人家房后还垒着猪圈,村西头的一块空地上挖着一个很大的化粪池,虽然现在天不热,但令人恶心的强烈臭气还是弥漫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太阳很好,随处可见满脸皱纹的老人坐在墙角晒着太阳,他们的衣服大都是灰色蓝色的,衣服上补丁很多,而且,很明显的,绝大多数的衣服都已经有很久不曾清洗,于是,无论是红色的、黑色的还是绿色的补丁上,都蒙上了一层油腻腻的灰黑色。

 但他们显然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是干净还是肮脏,他们只是眯着眼睛,专心地享受着早晨的阳光。

 走过他们身边的一行外人没有吸引他们的任何注意力。女人们在破旧的门板前忙碌着,她们的身上大多裹着同样蒙着一层油腻腻的灰黑色打着补丁的棉袄,最多的是黑色和蓝色的,但偶尔也有花布的,下面呢,同样裹着一条笨重的脏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棉裤,她们的手在腌菜坛子、锅台、柴草堆、水桶、菜篮子和孩子们中间穿梭。

 一双双红肿得如胡萝卜的手拾掇着每一件东西,往往背上还背着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随时随地会从锅台边腾出手来,给这个孩子擦擦鼻涕,或者在那个孩子的屁股上打一巴掌,动作粗鲁而近乎凶狠,在瞥见魏夜檀舒子歆一行人时,她们会直着眼睛瞪着看上一会儿,被山野间的寒风刮得粗糙起皴的黄黑色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王守成他们家在在最西边,”老郑伸手指了一指西边的方向,他这个说明其实是多余的,因为舒子歆已经听到了哭嚎叫骂声从那个方向传来,然后,不过是又走了一百多米的样子,一群在舒子歆看来简直象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人突兀地撞进了他的眼帘…

 几个和他之前看到的女人一样打扮的女人,几个穿着蓝布衣裳的男人,他们的衣裳看起来明显比较地新和干净,每个人似乎都在说话,每个人的声音都很响,而被这些人围在当中的,是一个穿着蓝衣裳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穿着花衣裳的蓬头乱发的苗条的女子。

 两人都在哭在喊,间或似乎还有撕打,但每次都很快地被旁边的人拉开,整个场面乱哄哄的,嘈杂混乱到舒子歆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忍不住看了魏夜檀一眼,魏夜檀的脸阴沉沉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但眼睛闪着光。

 “老郑,这就是王守成家了?”魏夜檀说话的声音并不响,其实,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声音响也并没有用处,反而是沉着冷静的声音更有压迫感。

 “是,就是这儿了,”老郑点点头,然后快步走到人群中间,用力地将一群人推开“你们嚷什么嚷什么啊?没见魏市长和外宾都在这儿了吗?你们这是给大王村长能耐呢还是给二王村长脸面啊?老王,你到底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解决好?老刘头,我不告诉过你别来闹了吗?说,今天你是来干什么的?”

 老郑声色俱厉地问着旁边的两个穿着蓝布衣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名是刚才正在努力拉架的,而另一名显然就是之前老郑提到过的二王村给儿子娶媳妇的老刘头,舒子歆惊讶地发现,这个刚才跟在他们身边始终一脸讨好笑容的老郑现在竟然有了一种家长式的颐指气使的派头,连原本佝偻着的身躯也骤然挺拔了许多。

 “我知道,我哪敢不听您的话啊,”被叫作老刘头的老头一见是老郑,立刻满面都堆下笑来,从怀里挖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就往老郑手里塞“俺这次是来退亲退彩礼的,人家闺女不乐意,俺也不敢硬说攀这门亲事,俺可没敢闹腾。”

 “没闹腾?那现在这儿大哭小叫的算什么?”没接老刘头的烟,老郑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周围,最后定了那个穿着蓝衣裳的中年妇女身上“王守成家的,你这是怎么说呢?你一个寡妇人家,在村里这么闹,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俺不想活了啊…俺不想活了…”没等老郑把话说完,那名本来就在抹眼泪的中年妇女已经放声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声音之大,直把没有心理准备的舒子歆逼得倒退三步“孩子他爹死得太早太惨啦…留下这几个小的可让俺怎么养活啊…郑镇长您可得给俺做主,这个丫头…”

 那中年妇女的手指头狠命地往旁边那个花衣服女子的额头上直戳过去,面红耳赤的模样也不知是哭的也不知是气的,嘴里只管下死劲地絮叨“这个丫头…俺虽说不是她亲娘,可好歹也把她拉扯到这么大,供她吃供她穿还供她上学,临了还给她找了份好人家,也不知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哦,这丫头没心没肝良心都给那山上的狼啃了去喽,一门心思就想跳上枝头当凤凰,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份材料就白日做梦…她是存心地不想让俺娘几个活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哭得涕泗滂沱的女人,暗地皱了皱眉头,魏夜檀把刚才在拉架的镇政府的副镇长老王叫到身边,低声问“她说的是真是假?”

 “贪图老刘家给的那份彩礼比一般人给的多一倍是真的,不过,要没这份彩礼,她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也是真的。”老王低声回答。

 “家里困难到这地步?”“下面几个孩子要吃饭要穿衣要上学,样样都要嚼用,孤儿寡妇的,家里没个男劳力,是困难。”老王点点头“可金秀这孩子倔,硬是不肯答应嫁到刘家去。”

 “…”魏夜檀沉默了,半天,没开口,就在这时,只听到始终沉默的王金秀…穿着花布衣服的苗条女子一声尖叫…

 “…你要非逼俺嫁人!俺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着,只见王金秀猛然抬起头,右手抬到胸前,手里,赫然是一把尖利的短刀,而锋利的刃口,现在正对准了她自己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