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魏夜檀的第一眼,舒子歆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走进传达室来的正是那天站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平静地望着自己的那个人,简单到毫无剪裁样式可言的白衬衫,也已经穿到袖口磨破的灰色中山装。

 一条本来应该是深灰色现在却已经被泥水溅到星星点点的裤子,和一双舒子歆怀疑人人都有的绿色布胶鞋,鞋面和鞋帮上同样到处是泥,很明显,眼前的这个人,是从田野和山路上跋涉而来。

 贫困的影子同样纠缠着眼前的这个人,但并未能在他的嘴角上、眼睛里、眉宇间,留下印记。

 他正微笑着对自己伸出手来,他微笑的时候,微微弯起的眼睛和唇边生出的淡淡笑涡,单纯若风轻柔若云,而他的眼睛,舒子歆忍不住发出叹息,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而又沉静似渊,于是,即使轻轻一瞥也仿佛是专注凝视,象两泓深深幽幽的潭,让人悄然沉溺。

 还好,没忘记要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也没忘记该怎么寒暄怎么应酬。“舒先生,您好,欢迎来鹤顶山市。”

 “魏市长,您好,我来得冒昧,要占用您的休息时间了。”“哪里哪里,您能来我们鹤顶山市投资,我们敲锣打鼓欢迎还来不及呢。”“哪里哪里,以后还要请魏市长您多多照顾。”“舒先生是刚到吧,还没吃晚饭?”

 “来的时候晕车,不瞒魏市长说,连午饭都给吐干净了。”“是从兴义过来的吧?那条路是不大好走,您现在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不过倒真是有点饿了。”“鹤顶山是个小地方,没象样的宾馆,舒先生不介意去市委招待所将就一下吧?正好我也还没吃晚饭,我们到那里边吃边聊?”

 “哪里哪里,所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招待所也很好啊,我还担心我今天晚上弄得不好要露宿街头呢。”“要真是那样,可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失职啊。”“魏市长说得太严重了!”

 与魏夜檀并肩走在一条窄窄的林阴道上,路灯昏黄的光暗淡蒙胧有如梦境,整个小小的城市仿佛早已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夜色中,舒子歆突然觉得,世界在这一刻如此不真实,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还有与自己并肩而行的那个人…而两人的呼吸声与脚步声就是这世界里唯一的音响。

 这感觉是真实的,不过,只在那一刻真实。当并肩而行的两人走进了小小的市委招待所,舒子歆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现实的世界中唯一的法则,是要求置身其中的人们与这个世界一样的现实。

 “舒先生是打算在鹤顶山市投资建造一个采石场和建筑材料加工厂吗?”一分钟前还在对舒子歆抱歉菜色不佳的魏夜檀一分钟以后就把话题切到了严肃的事情上,于是,舒子歆又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了冷静的评估,嘴角依然有着微笑的弧度,只是,那微笑不过是一个面具。

 “是的,贵市的鹤顶山西山是一个很适合开发成采石场的地方,我想,我们双方都可以在这一计划中得到利益,兆恒集团在贵市的初期投资规模,我们现在暂定为五百万人民币,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地签订合作协定。”

 舒子歆说得很简单,无论是跟省委书记蔡文贵,还是和省财政厅厅长,他说的都是这么两句话,有这几句话就足够了,无论是蔡文贵还是那个财政厅的厅长,他们所关心的不过是有这么一笔外商投资要他们支持,而他们之所以支持也不过是因为第一可以给他背后的高层人物留个好印象,第二又可以为他们自己增添一条政绩,再说,说得再多还会招来他们的反感,因为他说的都是他们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弄懂的东西。

 “舒先生,我想您应该也知道,我们鹤顶山市是一个即使在中国的中西部也不算发达的内陆小城市,我们确实很需要也很欢迎象您这样的跨国集团到我们这里来投资,既给我们创造了就业的机会,又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管理经验,”

 眼光淡淡地从舒子歆脸上掠过,魏夜檀的声音平静,但话语里透露着舒子歆从未在其他政府官员身上看到的坚定“所以,我们市政府一定会大力支持您的投资,您不介意和我谈谈合作协定的细节问题吗?比如您打算以什么价钱承包西山的哪一部分?承包多久?

 又比如您打算如何安置目前居住在那里的居民?或者,您能大概说说,如果您的采石场和建筑材料生产加工厂打算以什么样的报酬吸收多少人就业?当然,还有其他的许多细节问题,还包括我们将按照国家的有关优惠政策给予外商投资企业的一系列税收审批优惠,在整个办理的过程中,我们将严格按照法律办事,您不必付出除了必要手续费用以外的任何附加费用…”

 他是真正地学习并懂得跨国企业投资的相关内容呢,还是仅仅是在说套话空话,就象某位他在上海见过的台商说的那样,是在大言空谈,好从外商那里索取贿赂?注视着正平静地用不疾不徐的语气,对自己提出一连串犀利而重要的问题的男人,舒子歆很难把这个有双清澄眼睛的男人和那种贪婪而无人格的官员联系在一起,他情愿相信,这个年轻的市长,是真正地真心地在维护和谋求自己所管辖的这一方普通人群的利益。

 也许,眼前这个人,会是自己到中国大陆以来,碰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谈判对手“承包年限我希望暂定为三十年,我们打算同时包下鹤顶山的西山和南山,我们兆恒集团在鹤顶山市谋求的是长远的利益,而不是短期行为,”

 舒子歆的语调也很平静,但平静中带着真正的郑重其事“至于应该付出多少租金,我想,我们双方一定能够商讨出一个合理的数额。”

 舒子歆停顿了一下,深深的看了自己的谈判对手一眼“中国是我的故国,虽然我现在的国籍是新加坡,到中国大陆来发展,是我父亲三十多年来的心愿,也是他连同兆恒集团一起交到我手里的托付。

 况且,作为一家在新加坡,和在整个东南亚包括香港台湾和日本都有子公司的跨国企业,我们一向遵守国际惯例合法经营,一家企业如果和当地的居民无法融洽相处,得不到居民的认同,那是无法稳定经营获取利润的,请您务必理解并相信我们的投资合作诚意”

 魏夜檀本来就沉静的脸色变得更凝重了,他静静地凝视着舒子歆的眼睛,似乎在认真地反复地思考着什么难解的问题,半天没有说话,终于开口时,语调中比之前多了几分困惑不解“你难道就不希望多赚点钱?”

 舒子歆微微一笑“做生意的商人,怎么会不希望多赚钱?”“那难道你不会故意压低工资,不给工人基本的福利待遇…”魏夜檀看着舒子歆,沉吟着没有说下去,他在等待舒子歆的回答。

 “如果只打算在这里待一年两年的话,是可以这么做的,但如果要在这里开一家至少要运营三十年的子公司,那就不能做让当地居民痛恨的事,否则这公司还开得下去吗?世界上不是没发生过当地居民暴动把跨国投资公司赶出去的事。

 对兆恒集团来说,这样的风险未免太大了,而且对我们的企业形象也很不利,所以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做。”

 舒子歆的话说得非常实在,他想得很清楚,兆恒集团如果要顺利地在鹤顶山市发展,当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得到眼前这位魏市长的信任和支持,否则,即使有省里省委书记的支持,在本地的实际投资过程中还是会遇到很多很多麻烦和阻力,从而让投资的成本大大上升。

 魏夜檀眼中的不解和疑惑并未因舒子歆的解释而减少,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正陷入了对某个问题的思考中,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钟他就回到了正题“既然这样,舒先生,您今晚请好好在招待所里休息一晚上,明天早上八点,县政府的车会来接你去鹤顶山的西山,那个地方叫永泽峪。”

 “永泽峪?”舒子歆在心里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地名,永泽峪?他忽然联想起在来鹤顶山的路上,司机曾提到过鹤顶山的农民们为了灌溉农田的水源而大动干戈的事情,中国人起的名字里往往寄托着他们最大的心愿,那个名叫永泽峪的地方,想必缺水缺得很严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