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遍野伤兵哀鸿,断肢残体,分不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肉块,赶也赶不尽的噬尸秃鹰,失去主人而踌躇的战马,血流漂杵的惨状…并不是史书上一句话就能带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个人的力量在战争前,水远是渺小的。而付出代价的,永远都不是在朝堂上以言语发动战争的人。

 “你与我说这些为何?最爱战争,最想挑起战火的人,不正是你吗?”“是我没错。但成为单于后,才发现,百姓所寻与我所寻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样事物。”

 柳残梦脸上有着淡淡的苦笑“庆国由三十六部落合为一国,如你所说,三十六部落并非人心尽归,朝中也尚有许多反逆之声。此情此景,绝非良机,战争在这种时候发生只是徒增伤亡罢了。”

 他说着,将手中两个纸封给了祈。“这是?”祈世子第二次问。“你要的武圣庄势力分布图。”柳残梦微微一笑“厚的,是武圣庄全部势力图,薄的,则是扣除七个重点分舵后的势力分布图。”祈世子一怔,手顿住。

 “要拿哪一份交给轩辕,由你选择吧!”祈世子开始苦笑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今日怎么这般大方了。”

 “这自然有两个原因。其一,总不能平白让无名教不费一车一卒便得了所有的好处啊!”柳残梦温厚笑道:“如果煌相信我会轻易交出所有势力,他也就不是无帝了。

 他既不信,我也不能平白让人怀疑去了是吗?”…这根本就是歪理,偏也确是理由之一。祈暂时无言以对。

 “其二,则是回报你刚才的救命之恩。”…这个人真的是那个忘恩善变的柳残梦吗?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站的是不是又是柳残梦的影卫了。柳残梦见状,继续微笑。

 “不用怀疑,我虽然一向不怎么真诚,但今天所说之话,全都是真话。你既愿意来,我便也愿意坦白,不过如此罢了。”说完,转过身去,看着远方的林海。祈世子看着双手的黄皮纸封,感觉双手上托着的,是力重千钧的东西。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柳残梦突然吟起词来:“这首你有印象吧!”祈世子知道柳残梦说的,并不是指经集里的印象,当下点了点头:“你画与班布达的自画像上。”那幅画其实并不重要,但现在想来,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将这首词记在画上,不过因为,我祖父那里也有一张类似的画和题词,是凤翩翩送与祖父的,词也是凤翩翩题的…我祖父与凤翩翩的故事,你应该听过。”

 “江湖五十年来最负盛名的爱情故事,我自然是听过。”祈世子微微叹气,不知道柳残梦到底想与自己说什么。

 “我的母亲身上流着呼衍氏的血统,从她嫁与父亲那一刻,班布达单于便让人一直监视着武圣庄,不想让母亲生下流有呼衍氏正统血缘的儿子,威胁到他的地位。

 所以,我的出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生下不久便交由远在塞外的祖父抚养,不曾踏人中原一步。后来依依出生,她虽然是女子,班布达单子还是心有提防。寻了借口,让依依到塞外探亲,欲软禁依依。”

 …然后就是柳残梦男扮女装,代替依依前往庆国。随后脱身,初入江湖。可惜还没正式展一番手脚,便打赌输与九王叔,化身苏星文代守边关。

 这后面经历,祈世子多少都知道,柳残梦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祈世子没想到柳残梦会主动说起他的身世之秘,心下一动。

 想到塞外那宽广的草原,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壮。也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雄心如火,总想与天抗争的人。

 “画给单于的图,其实是仿自凤翩翩送给祖父的画。画就在祖父的书房里,没有亲眼见到,是无法相信如凤翩翩那样的奇女子,也会有这种柔肠百转的时候。

 祖父看到图时,总会叹气与我说:王图霸业,到头来,也只余一场残梦,何不及早省悟,抽身而退,便不至落得情天恨海了…一世英雄,如传说一般存在的祖父,到头来,也只是个看不破情关的悔恨老人。”

 祈世子忍不住道:“这证明令祖父是性情中人,总比某些人无血无泪要好。”“柳家之人,天生冷血,绝难动情。”

 柳残梦摇了摇头,望着山下,微微一笑“一旦动情,则千秋基业尽毁!所以祖父当年无法将凤翩翩留在身边,也所以…”

 也所以什么?柳残梦看了祈世子一眼,见他一脸茫然,不由失笑。“也所以…我们该分别了。希望回到京师后,你的心愿能够得遂。”

 事情已经以最好的方法解决了,三家的势力随着接下来的一阵动乱,将再次保持危险的平衡,直到下一场危机再度出现。南安侯那群人已经平安回京,靖王只让人向轩辕报下战况,继续留在青城不回。

 一切似乎都该恢复正常了,除了心头时常出现莫名的茫然。祈猛然回过神来,啐了声,拍拍脑袋瓜子:“真是的,堂堂一位王爷,为了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甚至不知在说什么的事钻牛角尖,传出去可要笑掉大牙的。”

 “你在说什么?”前方的伊祁转头大声问。“没什么,只在想,回去后该去朝月阁找盈盈,还是去醉梦小榭找三姝媚。美人,美人,本王马上就要回来安慰你们寂寞的芳心了…”

 伊祁听得脸都青了,哼了一声,扬鞭先行。祈世子见左右无人,脸又垮了下来。听不懂在说什么…听不懂才怪!也不想他祈王爷是如何天纵英才!为了预防动情,就将本王爷一脚踢开,姓柳的你以为拿资料当遗散费就够啊!“你又在笑什么?”

 不知何时又与伊祁并肩了。“区区有笑吗?”祈摸摸脸,好像有点沾沾自喜“在笑本王爷魅力大啊…”“…”少年后悔发问了。人而无耻,不知其可!回到数月不见的祈王府,在下人们惊喜的簇拥下见过父王母妃,好不容易回到院子,才洗了把脸,就有暗卫来报。

 见暗卫一脸兴奋过度地冲了进来,比手划脚结结巴巴说了半天,都没挤出半个字来,祈不由拍了拍他的脑袋。

 “冷静点,慢慢说,哪怕是宝亲王来抄家,只要没罚款也好谈…”“无…无尘…”可怜的暗卫被拍了这么多下,终于挤出字来。

 “无尘?无尘怎么了?”祈世子马上跳了起来,抓住暗卫一阵乱摇。暗卫捧着被晃得星光乱坠的脑袋作声不得,手指向外指了指。“你说无尘在外面?”祈世子再次跳了起来,跳得比之前还高“她出庵了?不可能…可…不可…”

 “什么可不可的?”温柔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阿情,十几年没见,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声音温柔而熟悉,依稀是无数次梦里曾听闻的。因为回忆得太久,而有些失真了。祈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怕只是另一场梦。

 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不要醒。纵然在梦里,他只能是个远远看着的少年。一只手拍上他僵硬的肩。不熟悉的檀香代替了记忆里的冷香,这才让他恍悟起,时间,已过了十年了。

 “无…无尘姐姐…”低低唤着,他终于回过了头。夕阳的余晖刺激了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中,只有那清丽的容颜,似陌生,又似是熟悉。

 一直以为,已经记不得无尘的容颜了。如今再见到,却发现,他从来没一刻有遗忘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深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以及左颊上浅浅的酒窝。

 似乎他们只是昨天才刚告别的。唯一不同的是,无尘再也不穿那一身月华般华美的罗裳了。暗沉沉的缁衣缁帽戴在曾经叱吒风云的丽容上,与记忆里永远高雅雍容的神仙府大当家相比,过分明显的差距让祈心中一痛。

 “瞧你这样子,不高兴见到我吗?”无尘微微一笑,笑容里云淡风轻。“怎么可能!”祈一把抓住无尘的手,感觉到手心里清凉的温度,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放开“我太高兴了…高兴得好像作梦一样。无尘姐姐,你真的出庵了?”

 “你这孩子。”无尘含笑摇头,脸颊上梨窝浅浅,就像姐姐在数落着她宠爱的弟弟。哪怕这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在姐姐这里,永远也是个孩子。无尘的话让祈一瞬间的恍神,似乎回到十余年前,那个绕膝追着无尘的自己。

 但心下,已经没了十余年前,听到无尘只将自己当成孩子时的酸楚。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吗?没有什么感情是永恒不变的吗?还是自己已经不会再去追逐求不得的感情

 现在,只要无尘好,他便真的是一无所求了。见到一旁暗卫还站着,也一脸激动地看着无尘,祈突然省悟过来,哎呀了声,连声道:“难得你来了,先坐下,先坐下,我们慢慢谈。

 绝凡,泡壶碧螺春过来,要今年刚摘的嫩叶,再送上小雪斋的芙蓉糕…”无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他的手足无措:“阿情,我已经很久不吃这些花巧的东西了。”

 “那…”无尘笑笑,仔细端详着祈世子的脸:“对不起啊!”“无、无尘?”祈吓得差点再跳起来“我哪里做错了…”

 “我今天来,便是想告诉你这一声,迟来了十年的道歉。”祈下巴抽紧,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十年来,因为我的看不破,连累你一起受苦。每年,我都放任你一人在洗心庵外等着…到底,我心中亦不是没有怨恨的。”无尘浅浅一笑,笑得涩然“出家只是逃避,并不能解决一切。”

 “我…”“因为我是卑鄙的人。明知应该早点见你,断了你这份痛苦。但我又怕,怕见面后,你真的离我而去…”

 “不是的,我知道,这样做,最痛苦的是无尘你自己!你的痛比我深得多了,连自己都抚平不了伤痛的人,纵与我见面,也只有增添伤痛。”

 祈世子截断无尘之话,立起身来“年年去见你,在不甘心你不愿意出来见我的同时,我也在高兴。高兴你不出来见我,因为你并没有将我当成一个能随便打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