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拂开,一身银色织锦长袍,容色与衣色一般冰冷疏离的青年大步踏了进来。在场众人见状,下跪施礼道:“见过宝亲王。”祈世子眉毛下揪,唇角上扬,真不知此时见到小云,是该喜还是该悲。

 没想到小云居然也离京了,不用想便知道定是为了自己之事。宝亲王看也不看祈世子一眼,只向众人道:“免礼。”随即双袖一垂,向靖王微微施个礼“熙见过靖叔。”

 靖王哼了声“不敢当你这声靖叔!”无尘与惊鸿照影之事闹至最后宝亲王府与靖南王府对峙,一直是他们之间化解不开的心结。宝亲王自知靖王不会给他好脸色,收起礼,淡淡道:“照靖叔先前所言,祈情已犯下大罪?”

 “不错,祈情自己也承认了。谁想包庇他本王都不允!”“祈情既然已认罪,便该伏法。”宝亲王冷冷扫了祈世子一眼“但祈情身属王族,所犯罪行,自有宗正寺审判。熙将依照法令,将祈情直接押回京师。”“你!”靖王闻言大怒。他不动怒时已是威仪十足,这一动怒,任性如伊祁也是心头一重,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宝亲王的目光与脸色一样冰冷,没有丝毫动摇:“熙执掌宗正寺,此事正归熙所管。靖叔既知守法,法令所规,当不至与熙为难吧!”“好个堂皇理论!这么说你今日定要包庇祈情!?”“熙不过遵法而行。”

 “好!有你这句话,他日我们朝堂上见!”靖王怒冲冲说完,反瞪祈世子:“祈情,你可以走了!”祈世子看看宝亲王再看看靖亲王,两张都绷得硬邦邦的脸,当真是左右为难,一肚子牢骚加哀怨。

 宝亲王又不是小伊祁,想打发他之前,自己会先被他打发掉的。长叹口气,他向靖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起身后,二话不说往外走去。“难得区区这次这么守法,堪为百官楷模…”骑在马上,把玩着珊瑚鞭,祈世子有气无力地抱怨。

 “省省吧!悲壮这个词与你是无缘的!”伊祁的马跟在一旁,马上少年毫不留情地讽刺出气,看向一旁冰着脸的青年时,满眼都是崇拜泡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摆脱靖南王,轩辕大哥,你真厉害。”

 还沉浸于自己悲情壮烈气氛的祈世子马上咳出声来,瞧瞧小云平板的脸,嘀咕道:“轩辕大哥?皇上会哭死的。他千方百计才能让你叫声哥,你这边叫人大哥倒是俐落…”

 “你真会破坏气氛!”少年气结。“反正你也说了,悲壮这个词与区区是无缘的,区区岂可辜负你的期待哪。”

 祈世子眉开眼笑,珊瑚鞭在手指间灵巧地移动着。宝亲王瞧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祈手掌中移动不停的鞭子上…祈每次心下有事时,便会把玩手上之物。

 “容易是因为靖王爷原本便无意为难祈。”他慢慢开口“只要祈肯像平常一样开口反驳,给他一个台阶下,他怎么舍得为难最宠爱的弟子。”

 “最宠爱!?”伊祁眉毛已经挑到额角,一睑不能置信与苟同。如果最宠爱的表现就是杀杀杀和动不动便要扔人下狱,他必须说,难怪轩辕家没一个正常人!可能眼前这位也…偷眼看看宝亲王,撇唇道:“看不出来。”

 “如果不是宠爱,祈有九条命也该玩儿完了,哪还能在这废话。”宝亲王说到这,看向祈:“你这么干脆认罪,大抵也是心中有愧吧!”

 祈世子马鞭乱挥,东张西望,就是不肯与宝亲王对上眼。态度就像个赌气的孩子,伊祁从没想到祈世子也会有这样情绪化的行为,看得不由一呆。

 宝亲王冰冷的脸很难看得出有什么变化。他勒缰停马,顺手递给祈一物。“还有想干的事便去吧!我在前方等你。”***

 驱马上了小寒山,南陌随意一转,空荡荡的山岗,一个人也没有。自嘲笑笑,原想也该是如此。之前的约定,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既知一切都来自阴谋,又岂会如约而至,再度被官兵包围呢?

 自己来,也只不过放不下心头那点莫名牵挂罢了。…你这一路,便没有半分真心吗?被靖王包围时,柳残梦如此问他。

 真心是什么,假意是什么,早已分不清了。像他们这种的人,或者,连他们自己本人也未必能明白自己平日里所说的,真心假意到底各自有几分。

 山风拂面,凉意吹得衣角飞扬鼓动,目光远近,皆是葱龙绿意,深深浅浅,浓厚深重,本应是让人豪性大发之处…

 低低叹了声,掉转马头就要下山,回首时,却见林边站着蓝衣人。柳残梦换了另外一套宝蓝外袍,原来的那件大约昨夜逃亡时已经完全破烂了…祈一点也不怀疑靖王是有这种能力的。

 宝蓝的色泽衬得他脸色有点苍白,脸上笑容万年不变,温厚善良,诚恳到祈一见到就想打烂他一口白牙的笑容。祈到底没有动手。在边关时,李凌文告诉他要记住一件事:无论如何惜才,都绝对不可以相信柳残梦。

 没有九王爷的能力,相信柳残梦只是自寻死路。可是不知不觉间,似乎已背离了小文的叮咛了。不是最早的针锋相对;也不是后来的尔虞我诈;经过了多番变故,多番生死与共;再相见,却有些不知所以了。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祈一直在问着,问着自己,也问着柳残梦。祈没说话,柳残梦也没说话。

 两人一人马上,一人林下,遥遥相望。思绪飞远,想起当初客栈相遇,不得已被命运之线扯在一起逃难,开始了孽缘之初;想起夜探朔王府,幽魂林里步步为营。

 生死关头犹自互相算计,却不得不互相帮助,相互救了对方性命;想起铁甲兵的包围中,他无视众人,撕下衣摆为自己裹伤时平板的脸色。

 想起山洞那只不知到底熟了还是没熟的叫化鸡,为了拐自己吃下,使尽手段,最后发现叫化鸡的内脏没清;想起天香楼上名姬清唱,群艳争宠,最后却莫名的为他心起意动。

 想起他化身凌虚子时的装腔作势,被伊祁调侃时的无奈,还有转波阁里,凤五的咄咄相逼“南安侯”的刻意调笑。

 想起两人互易性格扮成易洛二府的少年蒙骗萧平,以为得计,却落人靖王陷阱;想起避雨时寒毒发作,他将他抱在怀中取暖时的轻薄;想起为躲避大鹏鸟,两人跳入古井…

 这半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与他之间的纠葛,竟已有这么深了。随手拾掇便是长长的一串。“没想到你还在。”祈世子终于开口了。

 “你不也来了。”柳残梦慢慢走了过来,微微一笑。祈世子跃下马,身形流畅,黄衫飞舞,换来柳残梦赞赏一眼。

 “区区是不得不来啊!免得才摆脱靖叔的追杀,又得挡下武圣庄的追杀了。”柳残梦“哦”了声:“我还以为你最喜欢刺激最爱挑战不可能的事,怎么这么快便投降了。”

 “铁人也要补充动力,区区急着回京抱美人去!”祈世子十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伸出手。柳残梦接过他的手,慢慢往唇边送,眼睛笑吟吟地看着祈世子。

 祈毫不示弱,笑得比他更暧昧:“我这只手可是握了半天马鞭。”柳残梦手一顿,有些啼笑皆非地瞪着祈,好一会儿才道:“世子爱洁成癣,在下十分放心。”说着,将祈的手指送入口中,一口咬下。

 “哎!”祈抽了口凉气“你不会轻点咬啊!”鲜血自破损处流入柳残梦口内。感觉到柳残梦滑腻的舌尖在自己指端游移吸吮着,祈不由手指一动,挑逗着柳残梦的舌尖,进而在他湿热的唇内嬉戏。

 柳残梦牙齿轻合,想要咬住不安份的手指,却被祈逃开了。双方这一往一来,本是含着情色的嬉闹,祈却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不再乱动。

 他不动,柳残梦自然也不乱来。过了会儿,见柳残梦还无意松口,便用力抽回手指:“我当初灌你毒都没现在流的血多。”柳残梦略一调息,让吞咽下的血内解药流转周身经脉后,睁开眼睛。

 “一直想问你,从青城相会一开始,便是故意被擒吗?”“没人会那么蠢自投罗网的!”祈世子大声说完,想起近来自投罗网的事的确干的不少,不由叹气:“…偏就是我老是干这种事。”

 说到这,见手指上的血已经止住,便掏出药瓶来,边涂药,边慢吞吞道:“玉龙雪山定真观天下第一大骗子凌虚子…是当初我、皇上、还有小云三人共用的…在京师行骗的身份。”

 柳残梦闻言,不由一呆,好半晌才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作贼遇上贼祖宗吗…”祈哼了声:“不用装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柳公子的化身居然曾经是我的化身!

 你故意用这个身份,不就想让我主动上钩吗?”上钩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不小心意气之争下,又被吃干抹净了一次。祈想着就垮下脸来。

 “可是你也早准备了万蛊珠,又利用靖王与朝廷不合的情况,让我一路带着你与无名教见上面。正好让你们一网打尽…”柳残梦笑吟吟说着,自袖里取出两个黄皮纸封,一个略厚,一个略薄。

 “这是…”柳残梦没有直接回答:“三家势力,自四年前夜语昊消失后,一直以朝廷实力最强,单打独斗,无论无名教还是武圣庄都略逊一筹。

 但到现在,武圣庄的势力转到塞外,合了庆国的实力,若再让无名教接收了武圣庄在中原的势力,则朝廷将成为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了。”

 祈又哼了声:“武圣庄虽得庆国,但远在塞外,鞭长莫及且有内忧自顾不暇;无名教要接收武圣庄势力,也不是一时三刻便能办到的。天下形势一日多变,岂是纸上谈兵。”

 “是否纸上谈兵,你心中清楚。”柳残梦淡淡一笑“不过,若朝廷能得到武圣庄的势力分布图,先一步接收了武圣庄的势力,则将一跃成为最强,将有实力并吞无名教乃至庆国。”祈世子眉一动,不语。

 “目前三家还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相互箝制。虽是斗争不断,但大乱却不易产生。一旦实力失衡,纵使轩辕本人并无意发动战争,为形势所逼,不得不打铁趁热,动手并吞。”柳残梦顿了顿,摇头“不过,轩辕到底没有压倒性的优势,无论是并吞武圣庄还是无名教,都不是易与。

 战争一发生,就不再在他的控制内了。无法轻易停下,有可能是连锁蔓延下去。”祈世子依然不语,想起十多年前,大青山下,慢了一步赶到的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