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府的公子没听出祈世子话语下的微澜,只道与平日在京师里寻花问柳一般,不由吃吃笑道:“原来王爷从小便艳福不浅,吾当年也曾见过无麈郡主一面,如此绝代佳人,冶艳无双…”

 “孙兄,你说得太多了!”听得无尘之名在这群纹子弟嘴下轻易吐出,祈终于变了脸色,打断孙品书接下去会有的风言流语。孙品书没想到祈世子会突然出言打断,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一惊闭嘴,心下忐忑。

 凤五见众人皆震惊地看向祈世子,睫一动,咳了一声,转身步回亭子:“风有点凉,在下撑不住了,各位一起进来吧!”打击,要慢慢来的。亭子不小,十来个挤进来也不至拥挤。

 只是椅子却没那么多,四把椅子让凤五、祈世子、凌虚子、南安侯坐下后,其余之人只能坐在两边的石栏上。

 这亭子四面,至少有两面被垂蔓香藤遮挡住。风吹不入,仅能拂动蔓藤,细香袅袅,教人如痴如醉。众公子左右看看,皆觉此亭也是大费巧思,不知是不是也是祈情造的。

 “柳儿,药先放着,给客人们上茶。”凤五坐好,吩咐小婢。看药的青衣小婢应了声,手脚利落地将炉火熄去,退了下去。凤五捧起桌上的小手炉煨手,脸色好了点。

 伊祁也是听过凤五公子之名的,只是不知他身体竟虚弱至此。看他走路时脚步虚浮,纵有武艺也不高,实无法将他与传闻中的武圣庄文宰联想在一起。

 且他武艺如此低微,还敢有恃无恐地独身与众人在一起,真不知到底是打何主意,于是小心地打量周围。

 祈世子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凤五那只眸子深不可测,与他对望时,似乎内心里每个伤疤每个弱点都要被挖出来曝晒在他讽刺的眼神下。

 如在往日,这眼神他倒也不怕。今日心知无尘一事已被柳残梦所知,他们定会藉机不断打击自己。若不想落于下风,只有自己先面对伤痕,而不是让对方来挑破。

 “江山风月催人老。当年本王在此种花时,还是稚齿韶年,转瞬间却近而立之年。时间真是让人敬畏呢!没想到当年随手种下的薜荔,如今还这般旺盛。凤五公子定是费了不少心照顾。本王先谢过了。”

 凤五转着手炉,还足淡淡地看着祈,眸中微芒一闪,对祈的先发制人略有惊讶。他却忘了柳残梦说过,祈世子的个性天生便是不愿受制于人,宁可先将自己伤得血淋淋,也不愿遂了他人之意,让无尘成为别人的兵器。

 “在下才该感谢王爷。清风明月,良辰美景,遥想当年郡主夫妇俩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定然别是一番情境。

 此处有山之光,水之声,花之香,月之色,美人之姿态,皆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在下每每思及至此,便不得不神往王爷的用心良苦。”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用心。”祈世子笑吟吟地将手收在袖子里,十指深陷掌心“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富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当然,这些是本王解人事后才知道的,在当时,只不过小孩子淘气罢了…凤五公子难道不觉得,在花园里玩泥巴,可要比在书房里谈那经史子集要来得有趣多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只是本王果然是天才呐,随手摆弄也能博得五公子如此谬赞,不胜荣幸,惭愧至极。”

 “随手摆布?王爷确是天才!”凤五击掌大赞“在下怎么就随手摆布不来这些距离深浅如此均匀,色彩搭配如此悦目,经过十余年,却还鲜妍明媚,一如初种下的花圃。”

 “那大概后来园丁们翻修过了吧!”轻描淡写撇开,祈世子转移话题:“其实,凤五公子,区区一直有件好奇之事,不知当说不说。说了怕公子生气,但不说的话,这好奇之心又难熬。料想公子雅人宽量,不致与我计较,所以还是问了…”

 罗罗嗦嗦一长串,说得是理由动听,却全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凤五淡淡皱了下眉,祈世子已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了下来:“能否请教,凤五公子何以总是浏海垂颜,遮去半容?”说罢,目不转睛地盯着凤五。气氛有点冷。凌虚子与公子们不太清楚说着说着为何会变成这样。有想打圆场的,却被两人之间僵窒的冷锋压得开不了口。

 对视的两人,一人淡淡,一人含笑。祈世子之前先发制人,坦白以对,便是为了反击。一旦凤五对此事避而不答,祈接下来便也有理由可拒绝回答凤五的追问。

 凤五静默片刻,伸手拂开浏海:“王爷是想知道这道伤吧?”凤五的五官其实很完美,唯一的缺陷,便是那道横过左眼的长疤。

 娱蚣般的狰狞扭曲,却给这张病弱的脸增添了些铁血之气,益发教人怜惜。众人恍然明白他为何要浏海垂颜遮去半容,不由用谴责的目光瞪向揭人伤疤的祈世子。

 祈世子的脸皮断不会为这几道目光而有所改变,细细看了半晌后,冒出一句:“凤五公子果然如区区所想,是个美人啊!”此语一出,众人啼笑皆非,暗下啐骂祈世子实不愧京师闻名的色狼。祈世子却是笑眯咪继续道:“如此刚烈,不惜自戮,还发肤于父母,美人烈性,更是我见犹怜。”

 “自戮?”众人再度失声。凌虚子发觉失态,闭嘴不语。南安侯道:“难道凤五公子脸上这道伤是他自己划的?”凤五放下浏海,神色自若。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他对祈的调笑及众人的同情是什么反应。

 “凤家有凤家的家规,想要叛离,就要付出代价,证明与凤家已无关联。在下只是最后一次遵守家规罢了,王爷无须如此惊讶。”

 众人不明所以,伊祁却知,凤家这家规,是为了向三大家证明,他们确实是独善其身。若有弟子愿以自残的方法叛出家门,足见其叛离凤家的意志之坚定,不可能再返回。到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凤家无关。

 “很少有人愿意付出一目的代价来闯荡武林的。自从凤翩翩自残一臂出现于武林后,江湖已有五十年未见凤家之人出现。五公子敢作敢为,壮志豪情,令人佩服。”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凤翩翩正是神仙府的创始人,第一个为朝廷在武林中立下势力的女子。

 而当年她与武圣柳月岚之间的爱恨情缠,更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爱情传说,至今坊间还有歌谣流传。有多少少女春夜深闺,想着那烟花三月,他与她在西子湖畔惊鸿一瞥的邂逅。

 才子佳人般美丽的开头,却落了个情天恨海,各自伤怀。凤翩翩以其天人之姿,倾国之貌,却丫角终老;而柳月岚亦是一代情种,封庄十年远走异域,以致武圣庄的势力渐渐衰退于另二家。

 祈世子此时提起凤翩翩,自是不安好心。凤家与神仙府及武圣庄的关系,千缕万丝,复杂难解。凤翩翩最后还是选择神仙府,对凤五应是有所影响。

 “姑婆不过有眼无珠,跟错人罢了。但她将江山大义放在儿女私情之前,信守诺言,终身追随重华帝,也是在下佩服之处。所以对神仙府,我们也是多有忍让…”

 凤五发觉自己声调变得尖锐,心下一惊,微吸口气“况且,在下也不觉得独目有何不便。伊少侠,你可有注意到,你身旁柱子上有几行细字?”伊祁一怔,下意识回头一看,果然朱漆红柱上刻着几行细若蚊蝇的字。按那字的位子高低,应该是有人坐在石栏上时刻的,站着时往往被阴影遮住,不易瞧见。

 他蹲下身,细细念道:“豆且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填平湘岸裁妃竹,截住巫山不放云。无尘此生…”他突然停下嘴,扫了祈世子一眼,向凤五哼道:“无聊,注意到这种痴人梦话有什么好骄傲的。”

 凤五微哂,不置一词,见祈情嚣张明亮的眸子随着伊祁念出的诗而蒙上阴影,心下十分解气…难怪自家公子要自己尽量刺激他,不然还真有点麻烦。青衣小婢终于将茶水捧上来了。茶水如茵清澈,微带了点紫色,叶芽绿翠,朵朵可辨。

 公子们来自京中,自有在宫里尝过此茶的人,讶道:“顾渚紫笋!”凌虚子也知道这顾渚紫笋茶,此茶只产于浙江顾渚,外形秀美,幽香如兰,紫色为上,绿色为次,被陆羽评为天下第二,上品向来只作贡品,民间所饮,皆是绿叶芽形,却不知凤五从哪里弄来这紫色上品。

 他端起一杯闻了闻,突然精神大振,向众人喝道:“吃不得,这茶水有问题,休想哄骗过贫道!”

 “茶水有问题!?”不少人已将茶凑到唇边,闻言忙呸呸出声。凌虚子本是得意揭破阴谋,但见到凤五静若沉渊的眸子对上自己时,心下一怯,后悔莫及。只是众人追问,不得不答。

 “武林中毒药大多是绿色。这茶水色紫,正好用来遮掩药色。贫道昔年曾喝过顾渚紫笋,香孕兰蕙之清,甘醇鲜爽,与此有异。况且,凤五公子突然将贫道请来,也不知安的是什么居心…”

 “喂喂,你没听到道长说有毒,怎么就这么喝下了!”凌虚子话还没说完,南安侯见祈世子已将茶水喝下,不由失声尖叫,凌虚子也沉下脸来。“有毒!?”祈世子呆了呆,恍然大悟,手一颤,将茶杯摔了下来“这,这要如何是好?”

 南安侯瞪着他,不知要焦虑还是要串灾乐祸。“不过,既然本王已经喝下了,那只好相信,凤五公子是不会用这么粗糙的手法下毒的人了。

 再说,这茶里添加了空灵石乳,可是清心明眸润肺的上品良药,不喝白不喝啊!你说对吧!小伊祁…”伊祁看了他一眼,也将茶水喝下。喝到一半,却听祈世子继续喃喃道:“就算真的有毒,牡丹花下死…”

 “噗…”地一声,漫天茶雨,伊祁捧着杯咳个不停。他站在祈世子身后,茶水也波及了两边的凌虚子及南安侯。两人都惊唤了声,跳开用袖拭睑。;“伊祁…”

 阴云密布的语气。黄衣公子面无表情地回过身,背后长发茶水滴答。“我…”少年知道祈世子的洁癣,干笑几声,干脆认错:“对不起!”

 之前凌虚子说话时,凤五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叹道:“祈世子不愧是祈世子,在下的小玩意儿果然瞒不过你。”

 “那是因为…”祈世子背后一片茶水,脸色阴郁,头也不回地道:“在周围布毒,在茶水里放解药,然后看你因为不喝解药,毒性发作,再幸灾乐祸给对方最后一脚一刺激…我家老妹十岁就这样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