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深远的记忆会在措不及防间被勾起,忆起的片段宛如恶梦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被他长久遗忘在心坎里的恶魔,就像是快要复苏过来似的,引起一波又一波压抑不住的骚动。

 他不得不承认,他仍然恨她!那个害他最尊敬的人失去了他的幸福的女人!终使她十八年前早已死了,但是对她的恨意却没有随她的死已减退!

 “爸,你会怪我吗?”永相随一双长腿悠闲地张开,两只修长臂搁在滕盖上,坐在精神病院的花园中,问着在他身旁的男人。

 男人原本深邃美丽的双眸早已不复见,只留下空洞寂静的气息,一副颀长高佻的身躯也只能宛若无骨地坐在轮椅上。

 “你会怪我吧!因为令你心爱的女人消失的人,竟是你的儿子!你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很伤心吧!你会怨我就算那个女人有多么的不对,也不应该杀了她,她始终也是我的…”他猛力地甩了甩头,语调中散发着罕见的愤恨。

 “不!她不是!我才不承认那种恶劣的女人是我的母亲!”他蹲起来,轻轻抚摸着男人那张犹如没有血色的俊师脸容。十八年的岁月意外地没有使男人的脸增添任何苍老的痕迹,依旧迷人,只可惜灵魂却早已飘去,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似的。

 “爸,你知不知道我总是在想象你醒来后责骂我的错的情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将恋最喜爱的玩具给了印,害得恋一脸秀屈,那时你会责骂我要对弟弟公平,不能偏爱哪一个…”他又坐回草地上,仰头望向慰蓝的天空。

 “爸,我告诉你喔,我从来也没有后悔杀了那个女人,从来也没有!她害你没有了未来、她害恋他们没有了被父母疼爱的幸福日子!她死是应该的!”他转过脸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可是爸爸会恨我吧,那个女人是你最钟爱的人,是你选择陪伴一生的女人,可是我却杀了她…用我的双手,一刀一刀地插进她的身体里,我不仅没有任何愧咎,反而感到快意…”

 低下头,他望住自己的手掌,仿佛上面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这样的我…不应该存在吧…这样的我…是应该受到惩罚吧!”

 男人的手指突地轻轻一动、眼皮轻轻一跳,很轻很轻的,一瞬间的细微动作,是风的吹动?或是他听到儿子的话而引起的反应?没有人知道。是真的有反应、或是幻觉也摆,只可惜一直呆望住自己手掌的永相随,却没有留意到这些微小的变化。

 “爸,这样的我是应该消失的吧…对呢…恋他们已经找到守护他们的人,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而我也就快帮爸拿回一度失去的东西,只要爸醒来便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未来…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没有人需要我的时候…我便消失,承担自己犯过的错…”

 能承担自己做过的一切的男人,才是女性值得付托终生的对象。而他、亦是所有男人梦想中的男性典范;他是完美的,他拥有完美的样貌、完美的身躯、完美的嗓音、完美的头脑、完美的性格…什么也是完美!

 可是,这个完美的男人,却拥有不完美的过去。他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只可惜他是一个无私的人,无私的人永远也拥有最痛苦的心,一颗残缺不堪的心。

 当每个人也羡慕着他拥有许多常人倾慕的东西的同时,他却羡慕他人清白、平凡无波的一生和一段被父母疼爱、无忧无虑的童年…***“喂!洛煌,记得明天准时交稿子,永相随的新闻全靠你了!虽然不懂你是如何找到那些独家消息…”

 “行了啦。”洛煌敷洐地挥挥手,迈步离开报馆。走出报馆所在的大厦,发觉不久前还是晴天的天空竟被一大片浓密的阴云覆盖住,欲下雨的气氛令人心烦。

 更甭说这样的天气勾起了他三个月前差点便和爱人分开的不好记忆,令他烦上加烦。这样的天气…真令人不安…叹了口气,他走向停泊在街边的车子。***回到他和永相随的小窝中,他坐在书桌椅,将稿子放在书桌上,开始埋头苦干。

 这篇稿子是关于永对于[欲]这部同性恋电影的看法,其实当时永不太想发表对[欲]的意见,所以拒绝回答全部访问他这类问题的记者。

 不过他可不是别的记者,身为永的合法丈夫,他当然是拥有特别[优待]啦。所以他在报馆的地位坚不可催,因为大多数的内幕消息也是经由永的口中得知,而这些内幕全是别人怎样挖也挖不到的秘密。

 洛煌疾写的速度逐渐缓慢,最后停了下来。他从一堆稿子中抬起头,想着一生中最爱的人,又甜又苦涩的感觉充斥整个心胸。眼眸不自觉望向贴在墙上的照片,那是他和永结婚那天在何兰草原上的合照。

 照片中的二人看似为自己一生中能找到对方而感到幸福,然而,如果能细心留意的话,便能发觉真正笑得深情、笑得甜蜜的其实只有他自己一人,而被他紧紧揽住的男子却笑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不在意…

 洛煌静静地望住照片发愁,一股难以言语的冲动从心坎里涌上来,他拿了些空白的纸,挥笔写下自己一点一滴的情感,毫不保留地…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震撼,直到现在的苦涩…

 时间一秒一秒的逝去,他完全沉醉于写作的世界,只为了将自己这段感情记录下来,冀望当自己的时间到了尽头的那一刻,还能看回今天所写的一切,记得自己曾经是爱得如此的痴情、如此的刻骨铭心…

 蓦地,静俏的空间增添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逼不及待地放下原子笔,跑到门前,看着爱人进门,对他说∶“永,你回来了。”

 这三个月来,这样的行为差不多已成为了他的习惯,当永回到家中,让他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他,听到他对他说的一句[你回来了],让他感到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回来。

 永相随惊讶地抬头看向洛煌,完全没想到洛煌在家的他,来不及隐藏脸上的疲惫与呆滞。“煌?你今天不是回报馆吗?”

 他略显狼狈地垂下眼睑,借此重新整理自己的面具,再次看向洛煌的时候却已经换回洒脱的神情。不到一秒的时间便能完全将真正的情绪抹杀掉,应该说他太懂得演戏?还是他已经太习惯如何隐藏他的情绪?

 看到他这样子,洛煌心疼地将他纳进怀中,下定决心,打算将一切说个明白。他是他的丈夫啊!为什么不向他倾诉?为什么不向他撒娇?他有能力为他承担一切包袱的啊!

 真的不想看到他这副有什么也独自承受的模样!还是说他不值得他去相信?这个认知令洛煌不禁心烦意乱,口气也禁不住着急起来。“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可以发生什么事?我只不过太累而已,你太多心了。”

 永相随失笑地摇摇头,推开洛煌,走进屋内。“你别再骗我好不好!我不是盲子!你刚刚的辛酸我又怎会看不见?!”洛煌向他吼道∶“我是你的丈夫,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和我说,你所有的悲与喜也能和我分享的啊!”永相随轻叹。

 “煌,别说了,我真的没事…”“没事?!你这副就快要死的模样竟跟我说没事?你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吗?你只是在欺骗我也在欺骗自己而已!”

 “煌,够了…”他按捺住性子道。然而,烦躁的心情早已在他心里发烤。他已经很烦了,真的不想再说!为什么还要强迫他?!他只需要些少宁静的空间,难道这也不给他吗?!然,忿怒的洛煌又再一次忽略了永相随的异样,三个月前的事又再一次重演。

 “将一切也揽上身,你以为你自己是圣人吗?你以为这样子便很伟大、很为很人着想吗?我告诉你!你这样只会令你身边的人更加为你担忧、为你悲痛!你这样做根本就不能保护他们,反之真正伤害他们的人其实是你!”

 如雷轰耳的一句,击破了永相随的保护网,使他的心像赤祼祼般在洛煌面前无所遁形。失去了一惯的伪装,他狂怒地将餐桌上的花瓶一扫而下,失控地向着洛煌怒吼。“够了!你别逼我跟你离婚行不行!?”陶器跌碎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了洛煌的怒气,他呆滞地看着背对着他的永相随。

 离婚?离婚?离婚?离婚?离婚…他的脑海里重复[离婚]这两个字,耳边也不断回荡着刚刚永相随的怒语。他蓦然惊醒过来。“永…对不起…我…”他从永相随的背后拥住他,俊脸埋进他的颈窝,慌措地向永相随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永,对不起…我不应该逼你的…对不起…别跟我离婚…永,别跟我离婚,我不会再有下次的…别跟我离婚…”半晌,永相随苦笑着。

 “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太烦躁,不小心迁怒于你…不是你的错…”突地,他挣脱掉洛煌的拥抱,转个身看着他,又换上他的面具。

 “糟了,我走的时候忘记了拿回我的大褛,我现在回去…”“不,我去便行了,”洛煌制止他,问∶“你的大褛在哪里?”“我想它应该还留在录影厂吧。”“是吗?那我帮你去拿吧,你刚回来,一定很累了,留在家里休息吧!”

 语毕,他打开门踏出门口,临走前,不放心地说∶“我很快回来,留在家里等我喔。”“嗯。”二人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刚才的事,扮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他们皆看穿了彼此的想法。

 洛煌知道永相随忘记拿回他的大褛只是他的借口,实则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永相随也明白洛煌想帮他拿回大褛其实是想将他留在家中,害怕他会一走了之,所以才千叮万嘱的要他留在家里。了解彼此,却又不能心连心,一对可悲的情人…

 永相随拾起地上花瓶的碎片,丢进垃圾洞,然后打算到厕所拿地拖清理地上的水渍,可是当他经过书房时,骤眼看到房内的书桌乱七八糟,他改变主意,走进书房内。

 他原想迭起桌上的那堆纸张,可一看到纸张上所写的全是洛煌对他的情感,脸色顿时一僵,他快速地阅读内容,然,每看一张,他的脸色便苍白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