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加快脚步,走到我的前面,我有点明白他的用意,便落下几步,走在他的背后。他定是很少在人前这般真情流露,特别那个人还是我,难免有些难堪。

 “逡语虽然得以出世,身体状况却是非常糟糕,医生甚至已经劝我们作好心理准备…也是他命大,终于还是平安地活了过来。他自小身子就弱,常常会患上一些病痛,我们全家把他当宝贝似的小心呵护,可是要来的终究逃不过啊…”我心一紧,难道…“他7岁的时候,被发现患上了穆尔姆斯综合症。这是一种慢性病,身体的机能会在一定时间内迅速衰老硬化。最佳的治疗方案便是静心安养。”

 衰老?他才18岁啊!开什么玩笑?!“当时机缘巧合,我买下了这座‘迷雾森林’,这里有些草药适合他的调养,环境也好,便给他做休养的地方。”

 你知道吗?…有个小岛,叫塔里岛,就是‘迷雾’的意思。我在那里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家里人会常常去看我,但我基本上还是一个人在那里生活…我从小就身体不太好嘛。

 医生…于是建议我干脆到那里养病咯。这里就是他的…塔里岛?“这个病…已经好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对我保证过的!他说他已经好了!“好?穆尔姆斯综合症是绝症,而且极其罕见,至今还没能找到治愈的方法。”

 我的眼前一阵模糊,脑子里尽是“嗡”地乱响,绝症!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健康,骗人的吧?“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街上?”

 既然要静养,为什么我会遇到他?为什么他能在我那里住这么久?“杜先生,如果您反对我们在一起,也请不要说这种话来骗我!我们──”

 他猛地停下来,转身看着我,极其愤怒:“你是什么人?值得我用诅咒自己儿子的办法来骗?!是不是真的,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可是,他在我家住了…”我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住了,终于没能把话说完。“他在这里住了十年,身体终于有所好转。我们还以为有了希望,可那却是…一时的假像。医生说以他的身体状况,很难活过20岁…”

 他哽咽了,拼命地眨着眼睛“你能明白那种得而复失的心情吗?看着这么一个乖巧的孩子就要离开…他在这里住得并不快乐,我们都知道,可是他却从来不说,永远对我们笑,说自己很好很好。其实他很怕寂寞,很怕被留下…”

 他转过身去,久久不能出声。我呆楞无语,全身的力气都在迅速消失。20岁…还有两年?“廷语对我说,逡语长这么大,却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如果他真的逃不过那一劫,我们该把剩下的时间还给他。所以,我们让他走出去,让他自己去体会,让他的生命变完整。

 他却毫不知情,一个劲兴奋地问,我是不是好了?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没有人忍心告诉他实情,只好说,是的是的,从现在起,你是个健康的人了!

 他好高兴…你没有看见他当时的表情,我们从没见过他那样发自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的激动。我当时想,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即使他真的要面对死亡,生命里也不再有遗憾。

 结果,他看到了你…状况开始超出我们的预期。”他再次转过来,看着我,脸上满是冷硬的神情。

 “我们希望能尽量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于是答应他住到你那里。但是,没想到,你,就是你!他两年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全是拜你所赐。”他的脸色变得吓人,对我却不再有用,因为他已经达到了吓我的目的。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变得只剩一年?我做了什么?“就是因为你!你让他忘了要按时检查,按时吃药,按时复诊,好好休息,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他激动地大吼,声音在空寂的林间激荡,震得我头皮发麻。我看到的逡语,永远都是那样的自信和快乐,仿佛没有事情能把他打倒。

 从没想过这样的他会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大概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吧!可事实上…怎么会这样?我问过他,除了做家务你在家还会做些什么?他笑笑,并没有回答。

 他总是什么也不说地把所有的事情做好,而且完美到无可挑剔。可是,现在想起这个,只能让我想哭。

 难怪杜夫人和那两兄弟隔三岔五的就会出现一个,他们只能这样来监督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我竟毫无所觉!还天真地觉得忙得像鬼一样的他们来我家串门平常之极。

 混蛋的杜逡语,混蛋的我!我们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大傻瓜!这是唯一一次,杜正邦对我说了这么多话。

 逡语的全部,没想到竟会由他主讲。我已经没有信心再往前走,好害怕看到的是不知现在已是什么样的他。可已经没有退路。林道已走到了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幢气势恢弘的大宅,如同欧洲的古堡一般巍峨。

 更奇特的是,宅子周围一圈还像护城河一样挖了沟渠,走近看像是建在水中的。如果不是记挂他,我会为这样的设计啧啧称奇,多看两眼。终于也看到了人。

 几个园丁在整理大片的花圃和草坪,看到杜正邦进来,连忙哈腰敬礼。一个管家模样的上来汇报:“小少爷正和表小姐在南苑,要去通知他们您来了吗?”

 古葭仪也在?杜正邦摇头:“不要让他知道我们来了。”他转头对我说“你也一样。今天你只能静静地看,决不能让他知道。”

 他说得严肃,我只能点头,跟着他走过护城河,进到大宅里。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来到花园一样的南苑。一眼就看到了花丛中的他,一身洁白,雪似的肌肤,几乎没有血色。

 在阳光的照射下周身笼罩着一道光晕,虚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我一遍又一遍地端详他,一眨不眨。太久没看到了,现在竟觉得心脏急促得在抽痛。除了皮肤白得透明,依然是原来的样子。

 他真的不适合做一个病人,无法想象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是怎样的模样。他拿着一本速写本和笔,正边画边侧头与旁边的古葭仪说话。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恬静轻柔地绽放着微笑,这个画面和谐而唯美,且必有经年累月的积累。

 明明知道那是我熟悉的杜逡语,却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不同。我情不自禁地想和他靠得更近些,杜正邦也没有阻拦,于是我几乎站到了他们的身后,只隔着一棵巨大的仙人掌,竭力屏住呼吸。

 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希望他能有所感应,或是突然回头…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坐在那里,我站在这里,我们的距离近得几乎只需伸出手便能触摸,却只能这样相对。

 那一刻,我看到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无形沟壑。他们身处花丛中的一块专门辟出的空地,放着休闲桌椅。“呵,”古葭仪轻轻打了个哈欠,像是累了。“逡语哥哥,你画完了吗?时间多的是。歇会儿吧。”

 他头也不抬:“嗯,还差最后一点。”他的笔慢慢地在纸上移动,又过了几分钟“好了。看,很漂亮哦。”他把画举到她面前,古葭仪摸到画本,作势低了低头:“嗯,真的很棒呢!还是他吗?”“当然。”他笑。

 “还是坐着的?”她侧头问,又赶紧摆手说“不,不要说,我还要来猜一下。嗯,是站着的。”

 “不对。”他仍是笑着摇头,拿过画本,又添了几笔。我也好奇他笔下的人,竭力踮起脚尖,差点没摔出去,还是看不到。古葭仪也嘻嘻笑:“不猜了,反正不是坐着就是站着要不就是躺着趴着,我又看不到。逡语哥哥,你这样天天画他,不腻吗?”

 “不会啊。”他放好纸笔,倒了杯茶。“可是曹非哥哥又不知道。不如我让你画好了,有授权哦,而且我也是个美女耶。”逡语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小葭,拜托,我可是画你画了七年哦,是你自己后来说不要的。”

 “讨厌啦,你当时一定没怎么用心,又是初学,画得难看死了,我每次都听到浚语边看边笑。”

 “才没有咧,他那是看我把你画成天仙美女,开心的笑好不好?”“乱讲!你欺负我看不见。”她用拳头作势捶他,他也不闪不躲任她发挥。

 “小葭,我死后眼睛给你好不好?不要再和二哥怄气了。”嬉笑中他用极平常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把她和我都吓一跳。

 “不、不要乱说话,”她的笑一下变得干巴巴的,挂在脸上勉强维持“我才不要咧,还要这么多年,说不定我死掉了还没等到。”

 “不用啊,很快就有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鼻子开始有点酸酸的。他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若无其事?半点希望也──“不要!”小葭的声音也带上了鼻音“告诉你,如果你在十年内硬塞给我,我才不要!而且会恨死你!”

 “不要说气话。”他摸摸她的头“我怎么可能还撑十年,周医生已经说…”“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捂住耳朵叫“我不管你还能撑多久,反正给我撑下去就对了!

 你要是敢随便放弃的话,我绝对绝对会恨死你!我发誓!而且还要联合曹非哥哥、表姨表姨父、浚语和廷语哥哥他们一起恨你!”他笑,把她搂进怀里:“笨小葭,非总说我是傻瓜,看来你比我还不如呢!只会说些傻话!”

 她终于哭出来,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顶,呢喃着:“小葭,求你一件事。”“…什么?”“我死后告诉非,我出了远门,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告诉他我要失信了,真的对不起…”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一丝希望都已破灭,实在听不下去,只能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走回去。踉跄地走回大厅,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喘气。那个笨蛋!什么生啊死的,还学人家安排身后事,蠢死了!身边有人坐了下来,转头,是杜正邦。

 我根本忘了他的存在,希望现在看起来没有太失态。想对他笑笑,可是眼睛涩涩的,连做个样子都困难。他重重地叹着气:“我想,你现在也明白了。”

 我苦笑:“您希望我怎么做?”“不,这不是我希望,而是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你以为逡语他住进来后三番两次想偷溜出去是为了什么?”

 “那…我也搬进来可以吗?”他摇摇头,语重心长地答:“曹先生,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还是想不透?你要是搬进来,只会更妨碍他休养。”我一震,他的意思是…我望着他,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也看着我,但:“我明白了。”

 我缓缓地说出这句话,他明显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我就知道曹先生不会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