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出来的笑硬得让我看不下去。“好了,我要去做饭了。”“答案。”我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这个问题改天再讨论,先吃饭好不好?”“不。”

 他只好试着改用玩笑的态度:“你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我是认真的。答案。”他叹口气:“还有一年呢,到时候再说好不好?那么久的事很难预料…”

 “我现在就要──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坚持。越是在心慌意乱的时候我才会越想迫切地抓住一点点值得信赖的承诺来支撑自己。

 “为什么这么想离开呢,非?”他抚上我的颊,想安定我的情绪“这里有什么不好?”“这里有什么好?除了污染严重、人心险恶,什么都没有!”

 “可是这里有我啊!”他喊“还是,你根本不在乎?”“我在乎啊,所以才说一起嘛!”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他沉默下来,呆呆的,好一会儿,才极慢地摇头:“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我跳起来大叫。热水袋掉到了地上。我知道自己像个孩子般在无理取闹,可是这就是现在的我。我已经习惯我们彼此在对方面前坦白。

 “非,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他也恼了,跟着站起来“我不能说决定就决定。我的家人都在这边!我不像你!”我不像你!是吗?很好!一瞬间,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的轻松,全身轻飘飘的。

 不禁向后退了几步,腿竟有些站不住。人果然总会有点自虐的倾向,非要亲耳听他说出来才能死心啊!死心…这个词真是贴切极了,连痛的感觉都已经消失…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心烦意乱…这是怎么了?不是早就料到了吗?说什么“永远”!

 “不要离开”“一起取暖”…谎话!“爱”又是什么?当时的忘情感动,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多么可笑又虚无的字眼!

 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喊──谁会和你一起?谁会在乎什么天长地久永永远远?为什么还会傻得试图去相信?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没有人会真的需要你!心口好空,好空…像是装得下永无止尽的眼泪…

 “非,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非…”他急切的声音像是从外层空间传过来的,感觉虚无而遥远。

 连他伸出手想扶我也像极了慢动作。茫然地看着他像是焦急得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安慰着:“没关系,我明白的。”啊,自己的声音怎么听起来也如此陌生?我努力清清嗓子:“去做饭吧。”

 “非…你怎么了?”他想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我转头避开,他受伤地看着我。咦,奇怪,受伤的那个不应该是我吗?很容易地就笑起来了,对着他笑。不知为什么,现在觉得做什么都很轻易呢,真是太神奇了!整个人好象处于某种失重的状态中。也许我可以试试走到天花板上去。

 “非…”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笑着看向天花板,小心翼翼地也跟着向上看。“上面有异形。”我大声地笑。他更惊惶地看我。

 “开玩笑的啦!做饭去吧,我好饿哦!”我用轻松的语调说,还用比平时更撒娇的样子推他。他终于给我推动了:“非,你…真的…”

 “没事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事?”我把他转个方向,向厨房推进“去吧,快去!我快饿死了!”他被我推得没办法,只好就范。进厨房前尤不放心地回头:“非,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怎样都行。”我哈哈大笑:“干吗啊?我真的没事。放心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我走回沙发,坐下来看电视,他才放心地进去。现在正在放卡通,眼前红的蓝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在跳来跳去,这种幼稚的玩意我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试着定下神来看,还是不懂。慢慢累积起来的烦躁气息在胸腔里蠢蠢欲动。

 喘不过气来,快要窒息了!我跳起来拿下外套开门冲出去。逡语在我身后大叫,然后马上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不知道他把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也不想知道。双腿有着自己的意识在向前冲。

 “非!非!非,你要到哪里去?”他追出来了。要到哪里去吗?我也不知道呀。一直跑,不想思考,冷风从脸颊两边擦过去,头又有点痛了。胸中的窒闷倒似乎稍松动了些,于是还是跑…我不像你…我不像你…我不像你…我?我是怎样?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不愿相似的不堪,还是孤苦伶仃的可怜?

 楼道里灯光昏黄,一点一点地在头顶晃荡…耳边只听得到杂乱的脚步,和重重的喘息,仿佛不是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往哪里跑,跑啊,一直向前,向前…逃离这个地方吧,我要走,放我走…是你们不要我的…怎样都行,怎样都行,让我走吧,放了我…

 前面有一处光亮,也许…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非!不要!我求求你!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他竟追得这么快,而且力气好大,一下子从身后抱住我,死死的,勒得胸口更闷了。

 眼前的开阔吸引着我,想大叫,叫得尽情,叫得撕心裂肺…可是,喉咙像被卡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被他拖住,踉跄了一下,停下来。才发现原来已跑上了天台,跑到了生锈的围栏边缘。

 “非!对不起!求求你!”他在我背后泣不成声,我却只能呆望着脚下霓虹变幻。他抱着我小心地往后带,我没有反抗,跟着他一点点后退到他认为安全的地带。他以为我要跳下去?呃,如果他不冲上来,这也许就是个事实了。不过,我应该是掉下去的。

 “非!你打我吧,是我的错!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非…”他急急切切的,真的给吓到了“我答应你,去哪里都可以!意大利奥地利荷兰瑞士德国法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好不好?好不好?啊,非?非?你说话啊,非…你不要吓我…”“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何苦要来招惹我?”我喃喃地说。

 眼前的景色好模糊,是了,天早就黑了。

 “非…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相信我!”他放开我,站到我面前,拿起我的手“你打我,好不好?这样心情会好一点…求你,不要这样…”我没有动,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

 “是因为这张脸吗?孟朝晖说他在杂志上看到了我,就喜欢上我。你呢?是不是也是这样?”他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来了,在家里尚且要披着被子,现在这样,会冷吧?“不是。不是…”

 他的泪一直在往下落,一颗接一颗,却还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爱你,只因为你就是你啊!”我摇头:“我不需要同情。”哪怕只是眼神的流露。

 “你明明知道那不是什么同情!”他大声起来,随即又放柔声音,轻轻抚过我的脸,我的泪“我当然喜欢你的眼睛、鼻子、唇,你的美丽,喜欢你身体的每一部分;也喜欢看你笑,看你生气和各种各样的表情──虽然你从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但如果有的话,我一样会喜欢…喜欢你的每一个优点和每一个小缺点,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拍的广告…喜欢为你做饭…喜欢你的一点一滴,所有的所有…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闭了闭眼睛,感觉他抚着面上的冰凉。爱我…还在说这种话!他知道我会相信──深信不疑。杜逡语,你知道你有多狡猾吗?你什么都想得到,哪怕捆住我,捆在这个会让我窒息的地方。

 你宁愿看我窒息也不愿陪我离开吗?想恨你啊,为什么却不能够?伸手拥住他,他在不停地颤抖。他紧紧地搂着我,呜咽:“不是因为曹非,只是因为是你…”也以同样的心情爱着这个人呵,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无法怀恨──那样的郁闷才无法向他宣泄啊。这就是爱情?人人歌咏的伟大爱情?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无法再去相信?

 它轻易地玩弄着我们的情绪:喜、怒、哀、乐…甚至神志…爱人与被爱,时时在提防这样的平衡会不会突然崩坏。仿佛每一个“幸福”背后都有“伤心”、“痛苦”

 等待着随时跳出来伤害你!那么,告诉我“幸福”又是什么?我要付出什么才能真正得到它?!“非,对不起,说了那样的话,让你难受!对不起!”他依然在不停道歉,悔恨非常。

 “我没有在生气。”难受是事实,也是必然!并且绝对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可是…那,先回家去好不好?”

 他仍不太相信,小心地劝,生怕我又发起疯来。“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呆一会儿。”这里空气不错。月黑风高,适宜思考。“那我陪你。”“不用了。你穿这么少,小心着凉。”他抖得越来越厉害。

 “可是…”我刚刚犯下前科,已使他充满了戒备。“我只想一个人。拜托。”“那我…”他走到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就站在这里。你当我不存在好了,我不会打扰你。”

 “逡语…”我向来都拿他没办法的。“非,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的。”他宁愿跟我耗下去,坚定得跟什么似的。顶楼的风大,时间又晚了,只怕不用等我们妥协完,他已经要送医院了。

 “好吧,我们回家。”我终于高举白旗。他依然要牵着我才肯班师回朝。***厨房里一片凌乱,是他刚刚惊惶失措的铁证。幸好他还记得关掉煤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他不打算整理。陪我躺在床上。安详而平静。

 我伏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听说心跳声可以让人感受生命的神奇,宁神静气,应该是有几分根据的。

 看我们现在的样子,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刚刚的失常状态。似乎过了很久,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谁都不想动,仿佛一动,努力维持的平静就没有了。

 终于,他舒出一口气:“非,如果我们能永远这样,该多好。相互依偎温暖。”这样听他说话,感觉是从胸腔中振出来的,闷闷的且有磁性。

 “永远?”我的脸伏着,笑起来也是闷闷的“知道吗?曾经有人说过,永恒的爱情只能存在于小说和电影里,现实中也不过是说‘我爱你’的那一瞬。

 每个人都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所以,逡语,你相信爱情永恒,还是寂寞永恒?”“我相信──我对你的爱永恒。”我微微一愣:“这么自信?”

 他没听说过时间是爱情的大敌吗?爱得再深,也经不起时间的折腾。由浓转淡不过是个必然的过程。“因为,我是杜逡语,你是曹非。我们两个注定要在一起。”他为什么总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肯定得犹如偷看过上天的神谕。

 “而我对你的爱无论经过多久,都不会改变。”我仰起头,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逡语,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时候最可爱了,每次讲这种话都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像在研究我的表情:“非,你已经不再相信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