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正的时候严无为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楚国的边境了,这一路他们走得倒还顺畅,到了楚国边境的驿站,递了通关文书,得了回复后他们才又出发前往楚国国都鄢陵,鄢陵距楚国边境不算远,脚程快的话也就十来日,严无为并不赶时间,带着慕容器一路走走看看,倒真像是来游玩的,严无为不急是不假,可有的人却是急了。

这日凌晨夜半,严无为还在睡梦之中时门房便被人敲响了,“小姐,有客来。”

被人从睡梦中吵醒了严无为也依旧是副好脾气的模样,很快她便起身掌了灯,然后披上外衣,问道外面的方华,“哪位客?”

“客说是小姐的故人。”

故人?严无为心思一转,有了底,吩咐道,“我马上便来。”

方华应了声,便在门外等候了一阵,不多时,已穿戴整齐的严无为便开门出来了,“客呢?”

“回小姐:客在楼上雅间。”

“带路吧。”

“嗨。”

到了楼上雅间,严为无礼貌地敲了敲门,“在下秦王都,严无为。”

房间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雅间的门便被人拉开了,“严姑娘。”

来人是一约摸三十上下的男子,生得相貌堂堂,眉间还有几丝正气,“许久未见了。”

严无为见到来人也只是轻轻一笑,好似料定了来访的客人就一定会是这个人了似的,“许久未见,王先生。”

“欸,不敢不敢,在严姑娘面前我哪里做得‘先生’呢?”

严无为淡笑不语。

男子又笑了笑,“严姑娘里边请。”

“请。”

进了屋后男子便立马关上了房门,回身对严无为道,“我已为严姑娘备好了酒水,请坐。”

严无为倒也不推辞,直径走到桌前施施然坐下,桌上确实已备好了饭菜,还散着热气,看来是刚上来不久,严无为轻挑了下眉,然后伸手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杯中的酒水,而关好门走过来的男子刚好便见到了这一幕,便道,“味道如何?”

“秦国的高粱——自是不错的。”

男子笑道,“这还是我托了熟悉的商人千里迢迢从秦国带回来的呢。”

“王先生若是喜欢,无为下回来楚,便为王先生带上几坛好酒来?”

“哈哈哈哈好好好,”男子先是哈哈大笑了几声,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叹气道,“离秦多年,着实想念秦国黔州的高粱酒啊。”

严无为温言道,“先生若是想家,此番便可与无为一道归去。”

“归去?”男子摇头道,“归不去了,归不去了…秦国危矣啊危矣!”

严无为笑了,“先生何出此言?”

“敢问严姑娘——秦国,最近胃口可还好?”

“嗯?”严无为勾了勾嘴角,不解道,“先生此话怎讲?”

“吞了巴蜀,降了鲁国,现在又耗上了赖国……胃口如何?”

“自是好的。”严无为举了筷子夹了一口笋子吃,道,“先生不满?”

“那倒不敢,只是与严相是故人,既是故人,便有几句话想对严相讲。”

严无为细口嚼着笋子,眉眼舒展,又饮了口酒才将其入腹,“嗯,好笋好酒好厨艺。”

“严相以为如何?”

严无为反问道,“先生又以为如何?”

男子一怔,似乎没料想到严无为会是这样一副不急不慢的态度,一时心里没了底,不由急声道,“严相难道不怕列国群而诛之吗?!”

“诛之?诛谁?是诛我严无为还是谁?”

“秦国——”

“哦…”严无为用手娟轻轻擦了下嘴,又道,“先生曾在秦十来载,难道竟不知我秦国立世百年,靠得不是国富民强,而是手里的秦剑吗?我大秦之锐士,天下列国——谁敢与之争锋?!”

“一国不敢,那七国呢?十国呢?二十国呢?严相不怕吗?”男子咄咄逼人道。

“若是怕,我又怎会孤身入楚?”

“若是不怕,秦太子为何随之?”

严无为轻柔一笑,“先生想动我秦太子?”

男子摇头,“我只想与严相说道几句。”

“哦?”

“严相可知我王现下所谋何事?”

“楚王非我王,与严某亦未同榻而眠,所谋何事,严某作何会知?”

男子一怔,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刚才那般…那般孟浪的话是出自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女子之口,他顿了好久,才有些无奈道,“严姑娘…你这般……”

“如何?”

严无为这副淡漠的模样又让男子想起了那好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的他还是一名游学士子,在黔州州郡旁的一村中当教书先生,挣的不多,也就混口饭吃,那时的黔州还是现在的秦王的属地,十几岁的年纪就将那苦寒之地打理的井井有条,那时的秦王还只是个公主,有时候天气好还会带着随从出城游玩,也就是这样,他才认识了严无为。

那时严无为不过及笈,与他曾对道论经一整日,而起因不过是路过他教书的小村时见着有些小女娃们躲在墙头听他见讲书。

“先生为何不让这些孩子入堂听书?”那时模样还有些稚嫩的严无为就那样淡漠地敲响了他书堂的门,如此问道。

他微微一愣,便解释道,“这位姑娘,在下所讲的……是圣人书。”

“哦?那又如何?”那个个子不及他肩高的女子听闻他的话后冷清一笑,然后微抬着下巴,稍显稚嫩的脸上还没有像现在这般藏好那鄙夷之色,“先生是不知道在黔州男女可同入学堂吗?还是说先生认为你所讲的那些圣人书——女儿家是听不得的?”

那时的严无为年岁虽小,却已锋芒闪耀,说出的话也有理有据,让人反驳不了,可那时的王知学偏生一骨傲气,游学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唯唯喏喏的读书人了,所以他在听到严无为这般问道以后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书,上前朝严无为走了两步,行礼道,“这位姑娘,方才在下所言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可我说的,不过是一个世人都默认的理儿罢了,姑娘何苦斤斤计较?”

“斤斤计较?”严无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道,“先生认为今日是我严无为斤斤计较了不成?”

王知学不言。

见状严无为冷笑了一声,“为人师长,所言所行还得为学生们作表率才是,这几个女娃若是不交学费亦或交不起学费便来偷听先生讲课,那自然是她们的不是,可方才我问过了,不是她们不交学费,而是先生不肯收她们,而究其原由,竟是因为她们的女子之身——可笑!且说先生方才的话,说这些是世人都默认的理,那好,今日我便与先生对道论经,我倒是想问问先生,我亦为世人,先生所讲所言,几时得到过我的默认?”

王知学活了三十几年,还是头回遇到这么伶牙俐齿的人,一时不由愣住了,“我、我……”

“先生说不出话来了?嗯?先生不是说你讲的是圣人书么?那无为想知道那书里可曾告诉过你什么是有教无类?壡公主花了近五年的时间才让黔州的女子能同男子们一样坐在学堂里听道解惑,而先生来此不过半载,便如此阳逢阴违——不可耻吗?”面对那少女如此质问,王知学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学了近三十来年的知乎者也,朋友同窗都是男子,脑子早就装满了天下大义,而偏偏那秦公主壡被贬黔州后还要闹个“男女同读”的荒唐事来,以读圣人书为傲的他们又怎么能忍下去哪?所以才不辞千里入黔,宣扬他的道义,妄图想改变些什么,不料却遇上了那时还年轻气盛的严无为。

“你、你巧言善辩!满口胡言!”

“先生认为在下说的不对?那好,我们便来论一论,佛家有云众生平等,如此,我便想问先生了,先生是觉得这学堂里坐着听书的比外面蹲着听书的更高人一等吗?只因里面坐着听书的给过先生钱财。”

闻言,王知学大惊,对方是扣了多大顶帽子给他啊,读书人最怕被人污蔑贪财,传出去名声都不好了,遂急声道,“非也非也!王某虽读书尚浅,却从不曾认为读书求学是可以用钱财衡量的,在下不让外间那些女娃入堂不过只是因为学堂之地素来是男子的地方罢了,绝非姑娘所言之意……”

“哦?如此,先生的意思便是女子不可入学堂?”

王知学有些尴尬,却仍道,“从古自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本以为严无为又会像方才那般立即反驳,却不曾严无为问道,“先生可曾娶亲?”

“未、未曾。”

“那先生是喜欢村间乡妇,还是官家小姐?”

闻言,他多想了些什么,壮着胆子与严无为对视了一眼,“若、若在下有幸…自然是官家小姐了。”

“为何?”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意有所指道。

严无为轻笑了一声,“先生所言之‘窈窕’不过只是皮囊之表,若是红颜白发,美人迟暮,先生又当如何?而又若官家小姐不识一字,而乡妇却文彩斐然,先生又当如何选?”

他一怔,结巴道,“自是文彩斐然的乡…乡妇了。”

“哦?这又是为何?”

面对严无为的问话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话还未说完便猛地一顿,再看见严无为脸上的笑意后他便一下明白了严无为为何要问这些话了。

“如此,先生还不肯让这些孩子入堂?”见王知学稍显了解之色,严无为并未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而是微微一笑,淡声道,“圣人书,圣人训,为的便是规劝世人,古有圣人求贤若渴,今有女童跪地听书,先生何不给个机会于她们?世道本难,世人又何苦互相为难?”

“可这、这……于理不合啊!”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国。”严无为正正朝他行了一礼,“久闻先生之名讳,望请先生不再拘于礼法,关乎后代之兴亡,不止男子,亦有女子。”

王知学垂下目光看向那几个从门边探出头来,眨着求知的明眸望向他的女娃,心头略为松动,继而抬头又道,“就算姑娘所言有理,可她们学了,不过只是能识得几字罢了,而今之社会,为官为臣的都是男子,女子书读得再好,又能如何呢?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自古都是如此,姑娘是读书人,不会不懂的。”

闻言,那名不及二八年华的女子便是轻轻一笑,似胸有成竹,对他道,“先生放心,终归有一日,女子也能为王为臣,谋天下,争天下。”

“一别经年,严相还是如此能言善辩。”王知学叹气道,“我知严相才高八斗,可治国不回论道,可不是耍耍嘴皮子便能行的。”

“哦?”

王知学饮了口酒,沉声道,“若在下猜的不错,秦国境内现已无兵可战了吧?全耗在了赖国与蒙古身上了,若是此时列国合而伐秦,秦王——胃口还会好吗?”

严无为却是笑道,“先生入楚多年,对秦国的消息仍旧这般敏锐,无为佩服。”

“呵……”

“听闻先生刚刚擢升了大夫?”

王知学一怔,“是又如何?”

“先生入楚几载便能谋得此位,实乃先生之福,无为入楚前也曾打探过一些关于楚国的事,听闻长安君曾是先楚王众子嗣中最优秀的一个,不得不说,先楚王薨逝后长安君未能即位,实乃楚国之万幸啊。”

王知学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严无为侧过头,冷声道,“先生今夜来此是想劝秦助长安君密反的吧?!为臣为子,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先生对得起当日所授于学子们的圣人书吗?!”

“你、你……你以为秦国便是能安稳吗?若秦国助我主公重得王位,我王便与秦盟好,共御列国,那时,谁又敢败秦王之口胃呢?”

“我大秦怕穷怕饿,但唯一不怕的便是打仗,若如先生所言,我王助你主公逆谋,如此换来的太平我秦人不要也可!先生莫小瞧了秦人才是,再者,我秦军虽少,却也足已踏平长安君府,先生若再多言,休怪无为不念昔日情份几日后朝见你王时将今日之事顺口说了出去!”

“你、你……岂有此理!!!”王知学拍案而起,本欲再言,房门声便被敲响了,“小姐。”

是方华。

严无为冷冷地看了眼盛怒中的王知学,眼中警告意甚浓,而后才倒了杯酒,道,“何事?”

“小主人醒了,正唤您呢。”

“知道了,这便来。”说着严无为便是起身要走,一旁的王知学急忙上前抓住严无为的衣袖道,“严姑娘……”

闻言,严无为抬头看了一眼他,见他乃是一脸执纠,便叹气道,“先生满腹才华,何苦如此……”

王知学苦笑一声,“我一游学士子,主公肯收我便已是大恩,我……”

严无为不语。

王知学又道,“秦国,当真不怕列国群而攻之?”

“你见过阿世的,她可曾会怕?”

“你是说…阿世姑娘便是当年的秦公主壡?”王知学不可置信道。

“是了,是她。”

“……”王知学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抓着严无为衣袖的手,低声道,“若是阿世姑娘为王,严姑娘为相…秦国自然是不怕的。”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年只有十五岁的严无为推开他学堂的门,信步走来与他论道时的模样,而门外,一身白衣锦装的慕容壡牵着马,笑吟吟地看过来,对他轻轻的点了个头,就在严无为说“先生放心,终归有一日,女子也能为王为臣,谋天下,争天下”的时候。

原来那时,她们便想改变这个世界了么…?

如此,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