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秦庭开朝,秦王慕容壡所立的第一道旨便是要在宗室子弟中选出一名优秀的继承人,与此同时,还在全国范围内招十至十四岁收适龄学童,由严相亲自把关,送往国子监与宗室子弟一同听课学习。前者的意思很明确,秦王慕容壡要继承人,但后者是什么意思,众大臣还一头雾水。

这新王的心思,他们还猜得不够准确,也不敢猜得太准确。

立旨之后,百官缄默,面面相觑,文官们的心思都有点乱,武官们只想着立军功,新年一过,慕容壡便是继位整整半年了,继位之初,严相提出的效鼎一说,虽是让百官拍手称奇,但具体的除了刚开始主持与秦国接壤的卫国休战以后便再无动静,武将都是沉不住气的,恰好春耕时节秦北境边上的蒙古国率轻骑南下,秦北境上的县郡又是遭了一回,旁边的游牧民族胡人也来参了一脚,一时武将请军攻蒙攻胡的折子便在年节里参了一摞上去,慕容壡未发一言,也未批复,于是开庭后的第一朝武将们便站出来了,率先说话的是年过四十的骠骑将军韩猛。

“王上,臣有事请奏。”

“爱卿请讲。”

“年节前夕,北边上的蒙古族人又一次侵我大秦,使其边境十余县平白受灾,秦人遇难,秦粮被抢,此仇不可不报!臣愿请令,率三万大军,踏平蒙古!”

“蒙古…”慕容壡轻念了一下这个游牧大国的名字,她心里非常清楚,游牧民族因少耕地,时常在春耕与秋收时节南下,烧杀抢掠,无罪不作,偏偏又是因为对方是游牧大国,国民都是生在马背上的,居所不定,真要是派兵北上,秦军陷入北境不说,南边的鲁、卫、燕、晋四国会不会借机犯秦,谁也不敢打这包票,毕竟先王与先太子便是死在卫燕联军之手的,旧仇未平,新仇再起,现下轻意北上,秦国恐会遭大祸,可若不上,不平外族,年年如此,蒙古迟早得成架在秦国头上的一把刀。

“北境驻军多少?”

“回王上——两万余人。”

“两万?加上你要的三万人,一共才五万人。爱卿,五万秦军,便可平定北祸?”

“臣斗胆,愿……”

“好了。”慕容壡有些烦燥的摆手道,“孤知道将军骁勇,更知晓秦军善战,可这南边的战事才停了不到半年,北边就又要开打么?——众爱卿,”慕容壡叹气道,“孤不愿开战,不是不敢,是不愿,这些年秦国年年开战,国力都被掏空了,再打下去,秦国就完了!”

言罢,她又将目光落到了站在百官之首位上的严无为身上,“严相为何不发一言?”

严无为作揖道,“王上高瞻远瞩,臣附议。”

“附议?”慕容壡盯着严无为那张素白的脸蛋,声音沉了些许,“相国有话不妨直说。”

“臣只是在想蒙古国为何频频南下,犯我大秦。”

慕容壡还未说话,先前的韩猛便开口了,“相国大人有所不知,蒙古国南下,屡屡犯我大秦,只因我大秦粮仓。”

“也就是为了粮?”严无为侧过身子看向韩猛,“骠骑将军,在下初为秦官,不知秦蒙两国接壤十五县,每年赋收多少?”

韩猛沉思了一下,“大点的县有近十五万石,小点的县可能才七八万石左右。”

“那蒙古军每年所抢粮食又有多少?”

“这说不准,因为大部分的粮仓都有秦军把守,赋收一过便会运至王都,蒙人所抢的,基本上都是百姓家的余粮,或者是封地中还未收割干净的粮食,大概……大概每县五六万石左右。”

“如此,北境十五县,每年赋收约有一百五十万石,每年被抢约六十万石,是吗?”

韩猛心下算了算,“差不多。”

严无为点点头,又问,“秦军开拔北上,攻下蒙古,将军认为,需时多久?”

“这……”韩猛皱眉道,“游牧民族,都长在马背上的,灭国难,快的话一年半载,慢的话两三载…”

“那秦军每月军粮所需多少?”

“依秦律,秦军每营三百人,一营一天一石五斗米。”

“三万人便是一天要一百五十石?一年便要近六万石?”

“对。”

严无为朝韩猛行了一礼,“多谢将军替我解惑。”

韩猛回礼道,“严相有礼了。”

严无为回过身,又端端朝坐在王位上的慕容壡行了一礼,“王上,臣现下便有话了。”

慕容壡暗地里憋着笑,面上却是一派正经,“相国请讲。”

“诸公,方才我与韩将军的对话诸位也听见了,蒙古人屡犯我大秦,此仇不可不报,臣赞同韩将军的话。但怎么个报法,无为觉得,还有待商榷。”

“韩某愿听相国高见。”

“将军言重了。王上——”严无为对慕容壡道,“臣算了算,秦蒙边境每年赋收一百五十万石,被抢则有六十余万石,若出兵,轻则一年半载,重则三四载,且不论秦军的损伤,单是这军响,便高的可怕。有这钱,咱们又何必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慕容壡挑眉道,“哦,严相的意思是?”

“眼下秦国的重心仍在南境,南边四国,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区区一个蒙古,还犯不着将秦军陷进去。臣想,既然蒙古人要的是粮食,也只是想要粮食,如此,边境十五县税收不变,王都再加五十万石,咱们每年让他二百万石,换他些许马匹,与其盟友,一来,可避战,二来,可保边境秦人免受横祸,待南边平定了,秦军挥师北上,一次性将北边灭个干净!一劳永逸!”

“好!”慕容壡大笑,“爱卿甚得我意!——韩将军以为如何?”

韩猛略沉思,道,“臣…附议。”

“那严相以为,该派何人出使蒙古?”慕容壡又问道。

“臣以为,韩将军乃上选。”

“我?”韩猛一怔,继而摆手道,“我领兵打战还行,让我去议和盟友——不妥不妥,这事得要文官来,严相说笑了。”

严无为笑了笑,好脾气地解释道,“将军,我并非是在说笑。那蒙古人都是吃生肉喝生奶长大的,文官去了难免会生怯意,让蒙人徒生歹意,以为我大秦惧他,收了粮食后毁约,到时鸡飞蛋打,得不偿失。将军若去便不同了,将军长年征战,集浩然正气于一身,且对蒙人有所了解,此次将军出使,名为议和,实乃安抚,安抚一跳梁的小丑,让他别再惹事,若再犯,秦便挥师北上,踏平蒙古,若不犯,双方各取所利。蒙古只是一小国,疆域虽广,国力却弱,大秦与其盟友,大秦说什么,蒙古便得是什么,他若敢不是——”严无为冷冷一笑,“我大秦,便让他什么也不是!”

“好!好好好!”韩猛抱拳行礼道,“今日朝堂之上,受得严相教诲,韩猛心服。王上——臣愿领命出使蒙古,定当不辱王命!”

“善——!”

下了朝,慕容壡一路笑到御书房,严无为板着张脸走在她身后,也不说话,由着慕容壡笑,笑到了后来慕容壡终于消停了,偏生又玩心大起,在御书房学起了严无为方才在朝堂上的样子:

“臣只是在想蒙古国为何频频南下,”慕容壡还甩了甩袖子正正经经地学着严无为的腔调,“犯我大秦?”

严无为捧了杯茶递到了她嘴边,面无表情道,“方才我语气未有上扬。”

“哦是吗?——犯我大秦。”慕容壡又学了一遍,“这样?”

“对了,张嘴。”

慕容壡乖乖张嘴,由着严无为捧着杯子喂她喝水,“谨儿。”喝水的时候慕容壡还不安分,眼睛直往严无为身上落,一喝完,她就迫不及待道,“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

严无为放茶杯的手一顿,抬眉睨了眼那笑吟吟的女人,“臣倒是觉得,臣不如王上能装。”

“还是相国大人能装,连‘集浩然正气于一身’的话都说出来了,相国真是为我大秦说了不少瞎话啊。”

严无为轻笑,“是么?”

慕容壡点头评论道,“那韩猛在封地里鱼肉百姓,在王都又敛财买兵,相国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浩然正气——嗯,相国说瞎话是越发的厉害了。”

“眼下秦军将领青黄不接,宗室贵族各分兵权,内忧外患,臣若是不说点瞎话,王上便要头疼了。”

被严无为这么一说,慕容壡也记起正事了,她敛了神色,“说起来,器儿如何了?”

“受了些轻伤,身子倒是不打紧,只是精神上很消沉。”

“消沉?”慕容壡冷笑,“她莫不是还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做做女红便好?”

“殿下太重情谊了。”

“情谊?”慕容壡不屑道,“她倒是重情谊了,可她那娘亲,那外公,那亲舅舅,哪一个重情谊了?哪一个不是巴不得她死?重情谊——蠢货一个,今次要不是你安排的好,她现下尸体都凉了。”

严无为好笑道,“王上说的倒是义正言辞,那天半夜里怎还跑到我府上来看自家侄女?嗯?不是嫌她蠢么?”

闻言,慕容壡狠狠地瞪了眼严无为,“就你话多。”

“好好好,是我错了。”严无为问道,“不过太子妃那边,王上打算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她还有脸来问了不成吗?!刺杀自己女儿不成,反倒搞了个下落不明,还敢来问孤?也不怕孤治他们罪!”

“东宫那边想必已经乱成一团了。”

“何止,听说初八那天公叔疾还在东宫里甩了公叔雅一耳光,今日我在朝堂上下旨说要在宗室里选名继承人,他脸色丰富的赛过花了都。”

严无为也跟着笑了起来,“想必是没料到王上动作如此之快吧。”

慕容壡摆摆手,“器儿的事我已与堂叔商议过了,堂叔的大儿子今年刚好十四岁,我想将他安在器儿身旁,那孩子我见过,是个稳重寡言的,将来器儿继位,他必定就是器儿的左膀右臂。”

严无为点头,“宗室那边我也已一一细查过了,选了四个资质不错的孩子,加上定安侯嫡子,便有五个了。”

“再到民间选选吧。”慕容壡想到了些什么,目光有些深,“秦官风气糜烂,该换换了。”

“王上万年…莫想那么深远的事,只要无为在,便会替王上看好秦国……”

话题又到了那个两人都不愿深谈的内容上去了,只是这次,慕容壡却未并像往常一样避而不谈,而是微笑道,“可是谨儿,若我不在了,秦国还容得下你吗?”

“王上——!”严无为的脸色“刷”的一下便白了下去,“王上、莫胡言…王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谨儿,你信那老先生的话吗?”

“慕容壡!”严无为厉声道,“你会长命百岁的!休要信他人胡言!”

“若你不信,为何自那以后……再不肯唤我的字,唤我‘玄世’?”

“闭嘴!”向来好脾气的严无为勃然大怒道,“慕容壡!我说了你会你便会,事在人为,好好活下去,我会陪着你的,每一天……”

“好。”半晌,慕容壡轻轻一笑,上前抱住了身子轻颤着的严无为,在她耳旁郑重道,“我信你,谨儿,你说我会长命百岁,我便信,谨儿从未骗过我,所以我信谨儿。”

“……”严无为久久不语,只是回抱住了她,抱得发抖,抱得用力,如此珍贵,就像是她俩最后一次拥抱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