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

佘寐把伞交给贾仁禄,叫住垂着脑袋、耷拉着耳朵的九尾狐兽,离近了一看,那团灰蒙蒙的毛色果然深浅不均更显异常。

他在周围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走向狐群末尾,抱团的狐崽子们瑟瑟退后,警惕地紧盯着走来的人类青年。

青年却越过它们走向那只还封闭在自我世界里毫无所觉的九尾狐兽。

“他要干什么?”

看见青年蹲在九尾狐兽面前,认养者们就像看到西装革履的绅士跟蓬头垢面的乞丐称兄道弟,费解而面露嫌恶。

佘寐掏出湿巾,在九尾狐兽身上细心擦拭,很快就沾染几道灰痕,也不知道怎么搞得这样脏?

被擦过的皮毛,崭新如初,水润发亮,在阳光下散发着高贵冷艳的金属银光。

正是九尾天狐里最顶级的品相:

银狐。

“啊!”九尾再迟钝也在这时候反应过来,猛然往后一缩,九条尾巴都纠缠成麻花状,可见内心之纠结。

佘寐很是体谅地摊开手,露出湿巾上的痕迹。

“擦干净一看,刚刚被踢到的地方,果然发红变肿了。”

他赞叹的目光滑过九尾狐兽这身流光溢彩的银毛,道:“这么漂亮的银狐,还是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到伤害。不然美玉微瑕,多可惜?”

周围的杂音像是被什么抽离,青年背着光的脸,近在咫尺。在强光的照耀下,九尾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得不甚分明,但青年沐浴光辉之中,连头发丝都蒙着层光晕的模样……还没掌握太多词汇量的九尾,找不到任何确切的形容足以描述眼前的青年。

只觉得心神摇曳,被晃了眼。

哪怕后来,九尾成了风靡星际的联邦第一美人,见之忘俗的绝代风华连史书都为其倾倒,赞美之词满溢。

可在它十七岁这年,却恍然如梦般,遇到了此生最美的风景,映入一双懵懂的眼中。

不知是慑于强光还是被青年的“美貌”冲击,瞳孔止不住地颤缩。

“它竖瞳都出来了,你还是小心点吧!”贾仁禄从背后拉起佘寐,“未觉醒的兽崽到底兽性大于人性,你还是不要贸然接近,不然不小心惹到它,被袭击了就惨了!”

“好吧。”佘寐接回贾仁禄手里的伞,遮住头顶刺眼的烈阳,看到连带队老师都在看他,这才退开,不再耽误别人的工作。

“穷逼多作怪!”

旁边认养者都在嘲讽:“他该不会以为略施小恩小慧装装善人就能讨好这群狐兽?呵!真是大错特错!愚不可及!他就没发现周围狐兽看那只九尾的眼神吗?”

“我们讨厌那只九尾顶多是无视它,那些狐族同胞可是恨不得九尾这种畸形狐兽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贾仁禄倒是认了佘寐的理由,道:“我还以为那是只灰狐,没想到居然是银色的!白色的我见过不少,银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确实与众不同!还是你眼睛尖!”

回客舍的路上,贾仁禄都在念叨这件事。

“银毛漂亮是漂亮,可惜长在畸形的九尾狐兽身上,再漂亮也是浪费!要是能换到哪只一尾身上就好了,不然多辜负这身难得的银毛?”

*

翌日提交认养意向。

公开查阅的认养金价目表单里,写明了各编号孤兽的信息,有潜能预估数据与实际体测数据,俗称:出厂数据。

第一梯队A级B级兽崽标价都是几千万级别,实际成交价往往飙到上亿天价,对中产家庭极不友善,好在这批刚到的狐崽子成了及时雨,好几只有觉醒征兆的多尾因为极高性价比,成为争抢的对象。

认养者除了认养金,最大开销是巨大的培育成本。

人类养父母没有政府补贴,若是养育兽崽,除了高昂的培育费,从小到大使用开发潜能的培育液,积年累月也是很大一笔数目。

还有一道于兽崽于认养者都是十分重要的门槛——觉醒。

觉醒成功的兽崽,可以自由外化野兽特征,在人形与兽形中完美转换,一跃成为高人一等的兽人,连养父母也跟着鸡犬升天,有了永久落户内城的资格。

始终未表露觉醒征兆,或者有了征兆却觉醒失败的兽崽:

好一点的沦为次兽人,觉醒不完全,人形还保留兽态;

差一点的因意志薄弱忍受不了觉醒的痛楚生生疼死,让认养者血本无归;

最糟糕的是沦为矇昧野兽之流,很多兽人宁可死也忍受不了这种屈辱。而于认养者来说,要是痛死了还算解脱,要是不幸沦为野兽……按照人类弃养犯法,受认养关系束缚,养父母作为监护人也要依法赡养没有生活能力的成年兽,直到其终老。

想想就可怕。

价目表越往下,浏览人次越少,在表单垫底的九尾狐兽,更是乏人问津。

认养金全院最低:99万。

“虽然钱不多,也没必要嫌它烧手啊?”

贾仁禄这么劝说完,眼睁睁看着佘寐在九尾狐兽的编号后,点击:【参与竞价】。

哑然良久,才呐呐总结出一句:

“好人呐。”

不然实在没法解释怎么会有人想不开收养九尾狐兽?

难道只是因为毛色漂亮?

总不能是图它年纪大、长得丑、不能觉醒?

贾仁禄仿佛再一次认识佘寐,上上下下扫视这张脸,实在没找到跟真情实感做慈善相关联的表情,只能怀疑自己缺乏发现善良的眼睛。

后又啧啧称奇,“散财童子!你这觉悟——高,实在是高!我以前只当你不太像认养者,真没想到你居然是来传播爱的!”

这一选择,也在认养者里炸开了锅。

贾仁禄加的群里都刷了屏。

“哪来的勇士?”

“勇士个屁,冤大头吧!这种末流兽崽明摆着是割韭菜用的!还真有人上赶着给孤兽院送温暖?说实话,就这种九尾白给我都不要!”

“三尾、六尾也就罢了,指望九尾觉醒不是疯了吗?要知道狐兽史上最著名的觉醒奇迹也只是一头六尾,在年迈之时恰逢其运,侥幸觉醒,说了人生中第一句话——也是最后的遗言。至于九尾,呵呵。”

史无前例。

零回报率。

白吃白喝。

仿佛这几个标签狠狠烙印在九条尾巴上。

认养者收养孤兽,无不是为了提升阶级、入住内城。不是没人收养廉价孤兽,只是这头省下钱将来都要在培育成本里成倍付出,因小失大不说,一但觉醒期满,觉醒失败的兽崽或死亡或归为野兽之流,只有暂住许可的认养家庭也会被赶出内城,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凡脑子正常,都不乐意接手这种烫手山芋。

*

“有人预约那只九尾狐兽了?”

院长室里,顶着一双招风耳的院长鼓鼓囊囊地坐在椅子上,打开回馈的认养意向信息,看到九尾狐兽后面小小的预约名额“1”,非但没有又割了波韭菜的得意,反而皱起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忧心忡忡,连从裤子后洞钻出的三条蓬松大尾巴都不晃了。

“该不会是什么仇兽的地下兽戏团买回去做猎奇演出吧?”

老院长通知保安队长去调查一下预约者的信息,皱眉把电子回执单发到认养者光脑。

*

佘寐打开电子邮箱里的回执单,先填实名信息。——除了同名,这具身体的信息佘寐并不了解,只能照着光脑绑定的个人户籍信息复制黏贴。

再写认养信息,看到最后一栏的:【认养孤兽的理由】——这部分会在院长审核过后,于孤兽院官网的认养者个人主页公示。

当同一孤兽的竞争者不满于结果,常常以此攻讦,以认养理由与实际不符,剥夺其认养资格。

佘寐认真思索了片刻,才不疾不徐地在投屏页面落笔,然后签字提交。

*

因此,等老院长收到回执的认养理由,大多是千篇一律、滴水不漏的套话:

【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得更美好。本人热爱慈善,热衷于传播爱,愿意为无家可归的孤兽提供一个幸福的避风港,陪伴其快乐成长,感受家庭的温馨与幸福!】

【兽人在前线为我们遮风挡雨、负重前行。我们在后方为兽人解决后顾之忧,照顾好兽人遗孤。商人重利,但不忘本。】

【联邦时代是人兽共荣的时代。城墙虽然阻隔出内城外城,但却阻隔不了人与兽人互相贴近的心灵,我愿意为了人与兽人的和谐共处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人兽共荣,从我做起,从领养孤兽做起……】

个比个的伟光正,大可直接审核通过,进行公示。

直到他点开佘寐的回执单,瞳孔骤然紧缩,犹豫了良久,等到调查佘寐的保安队长回来,表示青年入院合理政审合法并无异常,这才眯起一双狐眼。

“怎么了?”队长凑过来,看到内容,也是眼皮一跳,“这……”

“我始终记得,胡将军说过,狐兽也许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并不是尾数越多资质越差,很可能还恰恰相反。”

“但至今也没有得到证明,不是吗?”队长是个普通人类,无法感同身受院长的怅惘。

但他也知道,能以三尾之身觉醒成次兽人的院长,一直视胡屠将军为精神支柱,并在胡屠将军的传奇事迹激励下才能不屈不挠地坚持到四十岁,凭借一股毅力艰难觉醒。因而,纵使连胡将军的家人都不理解他,院长也愿意相信,胡屠将军对培育多尾狐兽的执着坚持定然是有意义的!

——就像在母星的古代,日心说验证前,无知的世人坚定地信奉着传统的地心说,愚昧地认为他们所居住的星球才是万物中心。

世人眼中所见、耳中所知过于有限——狭隘到让他们根本无力认知到自己的错误。

“您打算相信他吗?”

“我不知道。”老院长盯着佘寐的回执单,沉默良久,也只是说了一句:“但我希望我可以相信他。”

他希望,终有那么一天,能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证实那个为多尾兽崽压迫至极的生存环境换取一线生机的先行者,他没有错!

即使所有人都说他犯蠢说他固执说他做错了……他希望,胡屠将军没有等到的那一天,他能替他等到。

老院长点击通过。

佘寐在孤兽院官网的个人主页里刷新出一段特立独行的认养理由,十分招摇地写着:

【以狐而论,一尾为兽,资质最为平庸,其上以三的倍数增显,三尾至灵,六尾至妖,及至九尾,是为天狐,乃千年不遇的极品。有幸得遇,不该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