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患上了很难治愈的失眠。

 以前也有过失眠,但是一来并不重,二来自从和胡军同床共枕以后,就一直睡得很好,也没放在心上。而如今突然的复发,就如同洪水般来势汹汹,一夜夜大睁着眼睛到天亮,那痛苦的滋味周而复始,竟好似没有了结束的意思。

 即使偶尔能闭上眼睛,眼前也总是闪现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如电影镜头般稍瞬即逝,在梦里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也发不出声音呼救。

 从小身强力壮,现在才知道病痛的可怕,小病也能生不如死。…终于当我有一次在整整NG了一个上午以后,我的导演朋友走过来拍拍满眼血丝的我说:走吧,烨子,我陪你吃点东西,散散心。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音乐很轻缓的酒吧里坐下,要了点酒,同来的还有我的几个哥们儿,都是相交多年。

 朋友陪朋友解闷儿自然是义不容辞,他们开始你一杯我一杯的灌我。我这种人是很好醉的,醉了以后开始嘻嘻的笑,按几个哥们儿的话说就是:一脸憨态,只会傻笑。

 他们问我为什么失眠,有个老朋友还挤咕眼睛问: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我呵呵连天的说是啊是啊,都他妈的分手了。他们哦的拉长了音,一副了然的样子。

 我捡着盘子里大个儿的开心果嚼着,听他们开始给我上课,什么女人要哄啊,越会耍心计玩浪漫女人就越喜欢啊,女人就像小孩子一样,只喜欢鲜花和玩具啊…我抬起头来说:没用,她不会原谅我。他们这下子好奇了,凑过来问: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让人家小姑娘对你恨之入骨啊?

 我笑:无非演了一部电影而已。他们更好奇了,脑袋凑得更严实:说,是不是跟哪个女星传绯闻,让女朋友抓了现形?男人嘛,也正常,这是你的工作,她应该理解的…哎,到底是什么电影啊?

 我仰起头来,眯着眼睛笑,酒吧天花板上暗红色的灯光一圈一圈的闪亮,晃得我眼前发花。我说:同性恋。…后来他们再没说话。大家都开始闷不做声的喝酒,过了不长时间有几个朋友说有事,就提前先走了。

 我咧开嘴巴笑着冲他们一一说拜拜,拜拜。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我突然想放声大笑。

 我举杯,对着仅剩下的我的导演朋友和另外一个朋友:喝!那天我们喝到很晚,后来导演朋友去买单的时候,我另外的那个朋友凑过来,凑到我的耳边,我听到他醉意盎然的低声说道:烨子,你知道么?我就是同性恋。

 我微微的笑,静静推开他的脸,那张写满了询问,欲望,和期待的脸。我轻轻的说:可是我不是。…看着他失望的离开,在酒吧门前挥手跟我们再见的刹那,我突然很想拉住他告诉他那句实话。没有那个人,我就不是同性恋。这苍茫人世,灯红酒绿,夜色游离,我爱的只是他。

 在那个电影快要拍完的时候,我接到了娜娜朋友的电话。那个女孩子在电话里很焦急的跟我说,娜娜生病了,高烧不退,一直在医院。她的父母又不在身边,她只找到了我的电话,只好打给我。我立刻向剧组请了几天假,买了飞机票直飞她的城市。

 当我在病房中看到娜娜的时候,内疚又一次把我吞没。她闭着眼睛在沉睡,脸色苍白而憔悴,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东西,仿佛刚刚哭过一样,枕边的点滴,一声声滴答滴答,偌大的病房淡淡的来苏水味儿,我突然可以想象当从来都害怕孤单的她醒来的时候那种心情。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走过去,轻轻给她盖好被子,坐下去,坐到她身边,看着她。我回忆起当初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在校园里总是穿一条明黄色的连衣裙,笑起来声音咯咯的清亮又可爱,总爱趁我不注意一下子就把脑袋晃到我脸前,吓我一大跳然后再大笑着跑开。

 有时候我在篮球场上打篮球,她在场外叫得最大声,我有时会故意把篮球往她的方向掷过去,她也不像其她女孩子娇滴滴的躲开,而是高高跳起来把球接住,然后使劲的给我扔回来,腮帮也用力的鼓起,像两个小气球一样好玩。

 第一次吻她的时候我有点紧张,她倒像没事人儿一样,闭着眼睛还扑哧一声乐了,搞得我倒进退两难,好气又好笑。…现在她躺在我的面前,不再笑,不再胡闹,也不再冲我大声的喊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我的心却被内疚坠得一点一滴的沉下去。娜娜,对不起。…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刚打了热水回来,一看她睁开眼睛很开心,可她一见到我就把脑袋一下子扭过去,也不理我。

 我把热水放下,小心翼翼的问:“娜娜,你想吃点什么?”她抿着嘴不做声,又把脑袋扭到相反的方向。我叹口气,站起身来,去楼下给她买了碗面条加鸡蛋,我知道这是她最不爱吃的东西,可是她病刚好,吃别的也不合适。果然,她一看到面条和鸡蛋就气得“哼”的一声,干脆把眼睛闭起来不理我。

 我哑然失笑,怄气居然还像个小孩子。坐到她床边,拿筷子碰碰她的嘴唇,果然死咬着牙不开口,我把手伸到被子下,我知道她的死穴,果然手刚刚碰到她的腰她就痒得“呀”的一声尖叫起来,嘴不由自主一张,我顺势把半个鸡蛋塞了进去,她的嘴塞得满满的,想吐都吐不了,只好怒视着我。

 我努力憋着笑,看她鸡蛋刚咽下去又塞进去一团面条,她气极,泄愤一般使劲嘴嚼着嘴里的食物,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了,她睁圆了眼睛“哼”了一声,不过脸色缓和了许多。我笑笑,继续喂她。这种怄气与反怄气的斗争一直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后来她也不再拒绝我的喂饭,我也不再动用“私刑”不过她依旧不和我说话,也不笑,沉默的接受着我的照料。那天我实在想缓和气氛,一边在床边削苹果一边说:“哎,你看我们俩这么干呆着多无聊啊,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她很不屑的把脑袋扭到另外一边。我很尴尬的傻笑两声,从大学的时候,开联欢会我唯一会的节目就只有讲笑话,而且每次讲,每次都冷场。娜娜自然也知情,这是她常常拿来笑话我的题材。那也得讲啊,我抓抓头,搜肠刮肚的想…

 “那从前啊…有一个贪心的财主快咽气了,却还不停地唉声叹气,儿子问他怎么了,他说:‘上个月到李财主家吃饭,最后的那块红烧肉没吃到,让王财主抢掉了,死不瞑目啊。’儿子说:‘那你赶紧夹起来啊?’财主说:‘筷子上夹着一块呢。’儿子说:‘那赶紧放到嘴里啊。’财主说:‘嘴里嚼着一块呢。’儿子急得又说:‘那赶紧咽下去啊。’财主无奈的说:‘喉咙里咽着一块呢。’…”

 …我看着娜娜,她的表情很茫然,看着我。我也张大了嘴巴看着她。…也不知道是笑话好笑还是因为我的表情好笑,总之娜娜看着我,居然忽然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她笑了一声,连忙合上了嘴,努力变得严肃,但是眼睛里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散去。我大喜,连忙继续想第二个笑话…

 “从前呢,有地主跟长工两个人吃枣子,地主把吃完的枣核都扔到长工那边去,两人吃完以后,地主说:你看你,吃得真多,你真贪吃,那么多枣核…长工想了想就说:你说别人看咱俩谁贪吃,把枣核都吃了,还说我贪吃呢!”

 …娜娜大概还在想这个笑话。…那一瞬间,我坐在那里,却已经开不了口。身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变凉,我想起那个在车窗口被吹成冰块的夜晚,我也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讲了这个笑话。

 他应付着呵呵两声,我怔怔的沉默。而现在,我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夜晚吹在我身上的冷风。真切而刺骨。那是不可磨灭的身体里的寒冷,无声无息的突然侵袭。…娜娜笑了起来,我想她明白了这个笑话。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是不是注定了我的苦涩,是换取微笑的代价?娜娜,我希望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