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壑谷。

摇光紧拽他手臂,声音嘶哑发颤:“我其实想杀了自己,但我着实怕死,自己下手肯定很痛。不如你杀了我吧!你法力强大,只需一掌便能毙命,如此我就感觉不到痛苦。”

九寤哪里见?过她这般惊恐不安的样子,她此时的情况很糟,语无伦次、意识不清,她恐怕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不清楚原因,但也不想在她状况不好时询问,只能暂且将她紧紧抱住,不断安抚:“没事了,别怕,没事……”

许久,摇光才平静下来,软软靠在他怀中。她一语不发,只是眼泪流不停。

“我带你回去,没事了。”九寤将她抱起,腾云往烛龙宫飞去。

回到烛龙宫,摇光蜷缩在床上不住地颤栗。

九寤不得不躺在床上将她裹在怀里,犹豫良久,终是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摇光双目失神盯着某处,断断续续地念着:“我知道自己没了过往的记忆,我以为既然记不住应该不会太重要,但今日我看到了一些场景——满山的尸体,血流成河,空气中充斥血腥味......而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她伸出两手,牙齿打抖地说:“我双手沾满鲜血,那些死去的人都惊悚地瞪着我,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希望我下地狱!我的族人……也恨我,是我害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九寤却才想到方才在万壑谷,那遍地撕碎的尸体是吞梦兽。

吞梦兽会利用幻术致人失去意识,在幻术中诱发对方的不安,再将记忆深处的恐惧化为梦境,一步步蚕食对方的意志,最?终将对方吃掉。是一种以折磨对手为乐的凶兽。

难道吞梦兽本欲吃了摇光,却阴差阳错地将她力量和记忆唤醒,反将她杀了?

他?正这般疑思,摇光突然转头望着他?:“九寤,你帮我个忙吧。”

她冲他扬起一抹僵硬苍白的笑,忡得他?陡然心慌。他?知道是什么忙,是要他?杀了她!

九寤将双臂紧了紧,柔声道:“今日之事暂搁一旁,你先?睡,睡好了我们再谈。”

摇光拽住他?衣襟,死死瞪着他?。她虽未言,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是乞求和强硬。

九寤无奈,最?终不得不施昏睡术令她沉沉睡去。

即便被他施了昏睡术,摇光仍在梦中惶惶不宁,抽泣几声落了泪。九寤脱下外裳盖在她身上,俯身执袖将她眼尾落下的泪拭去。

他?真想将这些情绪替她揽了去,怎堪见她这等担惊受怕。

恰时,屋外叴罗和大长老悄言细语声传入他耳中,内容皆是担心摇光的状况。

九寤心中不由讥讽,既然这般担忧,为何会令她今日陷入如此境地!

今日之事毋庸置疑与她去往四角赤龙一族栖息地有关。

他?严肃叮嘱过他?们注意其他人的言语,莫要让她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他?有这份顾虑,正因他?曾带摇光去过一次那里,偶然听到过一些非议。

孰料他?们二人如此大意......

*

九寤将叴罗和大长老带到院外审问。

叴罗一开始支支吾吾,言语含糊。只道摇光或许听到几句不大好的话,所以跑走了,哪知这一跑就没了影。

九寤怎会信他这破绽百出的说辞,以摇光的性子,若是听到不大好的话,她定会当场驳回去,除非这话她反驳不了。何况他曾叮嘱过她莫在荒邙独自乱转,否则就把她丢出烛龙宫,她又怎会轻易独自跑走?

九寤目光凌厉扫去,威压即显,直直打在叴罗双肩,将他?压跪在地。

大长老惊得欲言,被九寤眼中似霜的寒意慑得没敢动。

九寤视线复落回跪着的叴罗,警告道:“你若知情不言,从今日起,就永远离开她身边。”

这话着实戳到叴罗痛处,他?迟疑片刻,终如实告知——

随着待在荒邙的时日越久,族内难免有个别异样的声音,甚至在见到摇光在烛龙的保护下过得无忧无虑,有人心生?悔意,并怀有几分怨恨。

摇光曾听沙棘说起过荒邙外的风景事物,而她与叴罗闲聊时也好奇地问及过六界之事,不经意间道出了那点憧憬的心思。

叴罗心想,她既然死过一次,失忆了,如今模样也大变,或许可以请求烛龙将她悄悄送出荒邙。她应该拥有新的生?活,无需继续委于荒邙。

于是他与大长老说了自己的想法,孰料两人想法不谋而合,他?们遂与族人们商榷此事。

族人们皆衷护摇光,大多还是赞同的,却不想有人突然冲出来,道出日久积压的怨恨。

“大战是她挑起的,害得我妻离子散,不知家人逃至何处,是否平安。你们当中难道就没有家破人亡的吗!她眼看打不赢了,怕死了,便投降想活命。明明她才是造反的始作俑者,为何我们要被逼迫至这罪恶滔天之地?每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她来荒邙可有受过一丝半点的罪?”

“明明是重犯,竟被烛龙复活,更是呵护备至,享着清福。如今你们还想将她弄出去,开始新生活。我们呢?!凭什么她可以重头来过,我们只能在这荒邙之地暗无天日地等死!我不会祈愿她往后生活无忧无虑,我只会恨她怨她,我会诅咒她,倘若出去荒邙,必定受尽苦难,以偿死去的族人!”

叴罗听言忍无可忍,警告他?注意言辞。可这边恨意尚未平息,又有两人也开始唾骂。

一人满是鄙夷嘲讽的口吻:“她是不是靠着那副新生的好皮囊将烛龙唬得晕头转向?”

一人恶狠狠诅咒:“她发动战争害死那么多族人,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去赎罪!”

叴罗哪听得了如此恶言谩骂,他?怒火烧心,一拳挥过去,几人缠斗在一起。

大家劝架拉架,场面混乱不已。是以才未有人注意摇光将那些话都听了去。

叴罗与九寤坦白后,仍是气愤不已。想着摇光听见那些话定是惊恐又无助,他?心中顿涩。

“当初她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说要称帝,我便觉蹊跷,可也没多想。大战最?后几日,她与我说这场战事不是她想要的,我看得出她眼中的悲悯和痛苦,仿佛突然彻悟一般,完全没有拼杀时的狠戾。我才反复忖量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在蓬莱岛时,她是那等欢快潇洒,从不曾听她有过一句对天庭的数落或抱怨,又怎会发动一场莫名其妙的争位之战?”

叴罗声音因酸涩噎住,偏过头咬牙忍住激动的情绪。

大长老拍拍他?肩,接过他?的话:“我和三长老也曾有过怀疑,对叴罗的猜测也是几分赞同。族长性情大变,其中应是另有隐情,但她于众仙面前未曾辩驳,甚至拟写归降书也将反叛的罪过一人揽尽。想必是事情发展到那般惨烈的地步,她心中有愧,便默受罪行,毕竟对死去的人总得有个交代。”

“可纵然如此……神君并未视族人性命于草芥。”叴罗将泪一把抹过,插了话:“她在宣战前问过众将士,倘若愿意跟随出征,便要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如若不愿出战,则随妇孺之群一道离开天界,寻个安生?之所。神君她从未逼迫过他?们,那三人也曾宣誓效忠,为何还要这般言语羞辱,甚至诅咒!”

九寤听完久久未言。直到他们二人离开许久,他?仍站立未动。

“神君不去罚那三人吗?”沙棘的问话在他身后响起。

九寤目光渐渐回聚。自言自语般缓缓开口:“战争会消磨毅力,令人丧失斗志,也会摧毁曾引以为傲的信念。他?们心中有怨有恨,也不知摇光的隐情,怪不得谁。”

良久,他?一声叹息:“这是她的劫。”

九寤虽没有惩戒那三人,但是用了禁制术封了他?们的口,但凡与摇光有关的一切,便失聪失语失忆。

用叴罗的话说,这才是最严厉的处罚。

***

连着数月,摇光都是从噩梦中惊醒,她甚至不敢在石床上睡,而是化作龙身蜷缩进沙地里,依靠幼时习惯的沙地给予安抚。

九寤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地陪伴她左右。情况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他?每日都要施昏睡术才能让摇光入睡,以至于她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地,像失魂一般。

九寤最终做了个决定——进入她梦境,施法将引发她恐惧的记忆封存。

要选择性地封存记忆并非易事,倘若不能精准地封住某个时间段的记忆,会产生某些不可逆的弊端——导致记忆间断或混乱。

但他?别无他?法。

摇光的记忆本身就有缺失,所以无法理解当初大战的前因后果,被吞梦兽诱发的恐惧才在她脑中循环不断。

再这么折磨下去,她许会疯怔成魔。

*

令九寤始料未及的是,吞梦兽对摇光造成的创伤严重影响到她的神智,而他?的法术又无意中加重了伤害。

摇光的记忆开始出现混乱,有时甚至将九寤当作叴罗,将大长老当作是沙棘。

渐渐,摇光在他们的言语和神色中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一日,她忽然捧着九寤的脸,皱着眉将他?端详了好半天,手指在他眉眼温柔抚过,在他双唇间轻轻划过。

“我最?不该认错你的......你的模样我最?不应该认错的!”她怅然呢喃,狐疑地问:“我身子是不是出了状况?我没认错吧?”

九寤将她手拿下来握在掌中,笑了笑:“这不是记着了吗?”

摇光痴痴地凝望,面上两朵红云,低头没敢再看他?带笑的眼,心里却嘬着蜜一般地甜。

“沙棘说,知恩要图报。”她说得没头没尾。

“恩?”九寤不明其意。

摇光没再应话,窃喜地抿唇笑。

*

是夜,躺在床上的九寤听见动静睁开眼。

只见床前站着的女子薄纱覆体,似水的眸眼温柔睇来。九寤目光一怔,愣是一会儿没晃过神来。

“你在做什么?”他?起身拿起外裳兜头给她罩下,将她脑袋也给蒙个扎实。她身上的纱布薄得形同虚设。

摇光扒开脸上盖着的衣裳,仰头眯眼笑道:“我在以身相许!”

九寤这才明白她白日说那话的意思,啼笑皆非:“又是沙棘教你的?”

摇光摇摇头:“这是叴罗说的。”

九寤帮她裹裳的手一顿,语气倏然凉了几分:“你与那呆鹤关系这般好,那话也与你说。”漫出口的醋味都不自知。

摇光歪头瞅着他?:“这话为何不能说?是我先?问他的。沙棘说爹爹是我大恩人,救了我,还养育我,教我要懂知恩图报。我觉得她的话十分在理,却又不知如何报,便去问叴罗咯。”

“你怎么问的?”

“我说想报答爹爹,应该怎么做。他?说,报答的方式有很多,但是以身相许应该是最得爹爹意的。”摇光学着叴罗说这话的样子,摸了摸下巴,邪气地笑问:“爹爹最喜欢以身相许?”

“.........”那只蠢鹤!

九寤推着她往门口走去:“快回去睡觉。”

摇光死死用脚撑住地面:“不可不可!我要报答爹爹!”

“你可知以身相许的意思?”九寤拗不过她的倔劲,松开手,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知我知!”摇光忙不迭点头道:“叴罗也说了:宽衣亲狎,深浅合体。”

“......”九寤双目大睁。

摇光认真地请教:“第一句我懂,最?后那句深浅合体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九寤忍不了。

摇光被他吼得直眨眼,有些委屈:“那我明日再去问问叴罗好了。”

“.........你若敢去问,我就打断他的腿!待在屋里,哪儿都不准去!”九寤凶狠地下了命令,眨眼一闪,人已出了屋。

摇光不解地看向门口,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以身相许啊。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哀嚎,紧接着又一声惨叫。

摇光脖子一缩,怪了怪了,这声音好似叴罗的。该不会真被九寤打断了腿吧?

忽而又一声惨叫,听得摇光心胆直颤。她迅速将衣裳裹紧,赶忙开门溜回自己屋子。

报恩还是就此作罢吧!她惜命又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