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遥看空中穿云度雾的巨龙,震惊之余不免疑惑,烛龙为何出现在蓬莱岛?

她恍然忆起在人界时,九寤出现之前,空中那声声惊雷后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龙爪。那时天空被乌云笼罩,龙身藏于云中,虽未见其身,但那龙爪也足矣窥见其身之巨大。

她本以为是哪位龙王的?法象,此刻清朗月下的?巨型龙身解了她的迷惑。

摇光猜度:“难不成九寤的真身是烛龙?”

恰时,盘旋的?烛龙停了下来,谷间风声刹止。他俯瞰而来,原本柔和的?月光在冷冽的龙眼中悉数碾作清霜,不怒自威。

摇光饶是认定他应当就是九寤,此时在他不发一语的谛视下,生敬生畏,如何也端不出镇定自若的姿态。

可半晌过去,他仍旧沉默地睥看她,夜色下他眸光莫测,摇光琢磨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摇光吸了一口气,仰头扬声问道:“九寤!是你吗!”

烛龙仍静悬空中……

就在摇光以为他静成了尊冰雕时,他龙头左右摇晃两下,龙尾往身后高高一摆,俯临之姿朝她飞近。

摇光见这磐石般的大龙头冲将下来,这要一个刹不住,不得撞得眼冒金星头发昏?

这般担忧,她下意识就退了两步,欲跑。怎料烛龙速度如飞星逐箭般,极快冲向她。

摇光右脚方才往后踏出第二步,龙头猛然顿至她面前,不过三丈距离,这等体型堪比咫尺。他俯冲而下的?气?势荡起一阵风,吹得摇光的?衣发乱曳飞舞。

摇光忡怔原地,莫敢乱动,一口气提在胸口,缓缓不动声色呼出来。干笑地打招呼:“今晚月色不错啊。”

她尾音将将出了口,烛龙骤然吹呼一口气。

好家伙,普通人的呼吸不过轻拂雀羽,烛龙的?呼吸约莫比拟摧枝折树的?狂风,直刮得摇光的?裳服猎猎作响,长发凌乱扑打在脸上,生疼。

若不是有点法力定住身形,估摸早被吹去了百丈开外。

摇光抹了两把脸,浓烈酒味充斥鼻间……

他是喝了多?少酒?这酒味甚烈,只在她呼吸间便直冲喉头,醺得她两眼直眯。

摇光现在明白了,方才在屋顶听见的?诡异呼呼声,正是烛龙的?呼吸声。想来传闻其一呼一吸间风雨雷电,确然不假。

摇光伸手挥了挥四周弥漫的酒气?,却散不掉多?少,她皱着眉哼了哼鼻腔。恰时,又?听得一声沉重的?吸气声,将她好不容易捋顺的头发吸了过去。

因为她面前正对的?是他硕大两个鼻孔……这烛龙大得鼻孔都与她此刻身量相当。

摇光忙抬手阻止道:“等等!先别呼吸,你这一喷一抽地,可太折腾我。”

即便对面盘悬的正是自己从小崇拜的?神龙,她并不想对着?一个半夜酗酒的?大家伙表达崇敬之情。别人若对她发酒疯,最多?被她打断手脚,可倘若烛龙发酒疯,粉身碎骨的铁定就是她了。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摇光拱手行礼:“我?先回屋歇息了,不打扰神君品酒的?闲情。”

她话音刚落,转身就要离开,蓦然一顿,只见巨大龙身早已将她围困在中央,铜墙铁壁一般。

“既然来了,便与我?饮两杯。”九寤终于开口,这声音沉如洪钟重似惊浪,震耳欲聋。

摇光揉了揉嗡嗡作响的?耳朵,抬眼瞧了瞧上方正等待她回复的?烛龙,这般将她死死盯着,哪里容得她说个不?

摇光悚然发觉,曾无所畏惧的自己,在这条神龙面前有些怂……还是认命那种怂。

如今的?修为远不如别人,法力也拼不过人家,不怂难道等着?被拎起来吊打吗?

摇光抖抖手脚,佯装不满地嘟囔:“要陪酒直说就是,搞这么大仗势,还以为你要与我斗法。”

她左右寻思,提了个要求:“你将身子收敛些,我?怕这酒还没喝两口,就被你的?气?息吹去了九霄云外。”

九寤竟未拒绝,龙身旋了两圈,一道青灰光霎时落在湖边。

摇光寻光俯望,只见他已恢复人形,一身青灰长裳翩然立于湖边。他抬头望来,淡漠的?眼神却是无声地催促她快下来。

说话算话……不,被迫陪酒的?摇光没再推脱,径直飞落他身旁。

两杯便两杯吧,她对自己酒量有数,陪几杯倒也无妨,总不能拂了烛龙老祖宗的?面子,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

九寤临湖而坐,变化出案几一个酒杯两盏,只见他指尖捻一个妙诀,那湖水顿时被牵引而来,如线一般注入杯盏。

摇光目瞪口呆,这竟是个酒湖?难怪她来这山谷时便嗅得四周漫溢的浓烈酒味,久久不散。

摇光虽酒量一般,但十杯八杯的仙酿还是游刃有余。

她原以为陪酒至多十来杯,意思意思,陪喝陪乐。可她独独算错了一件事——即便是条历经风雨的神龙老祖宗,他也是会条耍赖的?祖宗。

两个时辰后,第二十三杯入腹,盘腿席地而坐的?摇光摸了摸鼓胀的?肚皮,酒嗝一打,已是醉眼茫茫。

她朝对面的九寤晃了晃手中的空酒杯,疑惑地问:“你这酒杯怎跟普通酒杯不同??大了整整两倍,我?岂不等于喝下双倍的?酒?坏心眼!哄我?喝下恁多?的?酒。”

九寤正看着?粼粼月光的?湖面,听着她的抱怨,一杯饮尽,拉回视线,落在她醺醺然的脸上。

酡红的?脸蛋似盛开两朵石榴花,双眼因醉酒而氤氲出淡淡水雾,月光倾入她微眯的眼缝,水色一片,泻出盈盈流光。

她蹙起两弯月眉,仰着脑袋等他回答。

他忽轻柔唤她:“摇光。”

摇光歪了歪脖子:“嗯?”

“你心中对你师父是哪般感情?”他问得声音都缓了许多。

“哪般感情?”摇光不明就里地重复一句。

九寤默了会儿,趁着?她酒意浓,便换了个最直接的?问法:“可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摇光想了想,眉头蹙得更深了,甚至皱了皱鼻头:“他是我师父,我?怎会对自己师父心生男女之情?我?敬他尊他如父,你可万不能谣言我?。”

说着,她嘟囔几句:“想当初,天界有两位爱慕师父的女仙,四处造谣我喜欢师父,最后啊……”

她忽而握拳挥了挥,笑咧咧道:“被我一拳打进了天庭的?莲花池里,好不痛快!哈哈哈!”

九寤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述,悬在心头多日的疑问总算安下心来。

他是忘乐时,曾在她熟睡之时见她轻唤一声师父便落下泪珠,他一度忧虑她是否对太微帝君生了情,此刻得知答案,庆幸之余却又轻扬一抹苦笑。

“你将每一位养育之人都当做父亲,却不是谁都想当你的?父亲。”

喝上瘾的摇光又?是仰头一杯,她咋了咋舌头。这酒含口灼烈,入喉却清洌,回味醇香,着?实是佳酿。

摇光擦擦嘴,没听清他的?话,侧身凑上前:“你说什么?”

哪知她身子因醉酒而虚软,一只手没撑住草地,趔趄地晃了晃,就要往九寤身前栽去。

摇光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撑住他肩膀,想稳住自己,却不料他肩头恰往旁边移了半寸。她半掌撑了个空,手掌在他肩头打滑,实实在在地扑进了他怀里。

摇光摸着撞疼的脑门,软着身子在他身前要爬起来,孰料他双臂一揽,轻而易举就将她圈在怀中。

摇光猝不及防被他一拥,又?趴了过去。她费劲地伸手撑在他胸膛,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抬起头来。

眼前显现一张俊美的面容,在烈酒的?迷醉下,月光于她眼前发散成了成圈的?清辉光晕。

渐渐,她眼中看见的?是另一张脸,一张意气风发,眉目清俊的?少年脸庞。

摇光摇摇坠入他温柔似水的?眸中,潜藏封锁的?感情,在看到他的?一刹那,悉数翻涌而出。

她抬手轻轻触在他脸旁,目光融融,眉心却拧成痛苦的结。

“忘乐……”她声音极轻,含着一丝苦涩。

九寤心中蓦地一悸,他都快忘记自己曾以忘乐的?身份与她相恋相爱,拜过高堂天地,只差行夫妻之礼。可造化弄人,他历劫的凡人杀了她于凡间最亲的人,而她杀了他历劫之身。

“摇光……”他凝看她复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曾为之心动难遏地,爱过一个人。”

摇光目光顿然僵在他脸上,半会儿,道:“你问我是否真正爱过一个人?你不该问的……最不该问这话的?就是你!”

她情绪倏然激动,手掌攥着他衣裳,盯着他眼睛:“忘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九寤蹙眉一怔,永远绕不开这件事……

摇光压抑许久的?情绪被腹中烈酒灼得旺盛,直冲心口。她猛地从他怀中坐起,用力撑住他肩头,将他压在草地上。

弥漫的?泪花被她强行逼退,双目瞠大似要裂出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盛怒难遏又满含痛苦。

摇光字句咬着牙槽:“曲华虽不是我亲生父亲,可我终究用曲烟岚的?身子活了十七年。你杀了他,比杀我?还痛,撕心裂肺一般。”

她右手握拳砸着心口,朝他吼道:“就是这里!每每想到那晚之事,就如剐我?心肉,凿我心骨地痛!恨不能将这心掏出去扔了!可我即便没了心,我?也还是会痛。因为我是龙啊,龙魂尚在,我?便祛除不了心痛的?滋味。”

九寤抬手轻触她眼尾,将那滴险要坠落的眼泪接在指尖,灼得他指头颤了颤。

摇光再忍不住,狠狠钳住他肩头,“我?从未如此在意一个人,你却来问我是否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可我都来不及收回,就被你从中切断。弦断了,我?的?心在滴血,你却毫不留情地将剑收起,仿佛一切与你无关。”

“忘乐…我真希望这是我的?名字,忘记快乐,忘记你曾给予的?一切欢喜!”摇光齿间发颤,一字一句迸出:“我?恨你…当真是恨透你了!”

摇光将他甩在地上,爬起身,趔趄两下稳住好身子,抬步离开。眼泪顿如雨下,她懊恼地抬袖狠劲擦拭脸颊。

她真心爱过一个凡人,却也是真地恨过一个凡人。

忽然,她双腿像被下了禁制,任凭她费蛮劲,如何也走不动半步。

下一瞬,后背撞入大片温暖,一双强劲的手臂将她拥裹,不容丝毫缝隙。

“我?也说过,对你不曾欺骗。”他叹息般的口吻听着无力又?无奈,“所以我杀了他,也是真…”

摇光愤怒欲推开他,紧接着?传来他的?话:“但我?当时真正想杀的?不是曲华,而酒庄的?四十几口人皆是被他所杀。”

摇光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貓尐懶,愿为君倾尽所有的地雷,谢谢卡默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