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平寺外的土地庙内。

“唉……”摇光盘坐在蒲团上,一手撑脸,一手转着早已喝空的茶杯。

旁边的奇旦不满地嘀咕:“星君呐!您再这般长吁短叹,我这小庙的运势都快被您叹没了。”

今晨曲华携摇光来岳平寺为婚事问个吉日,再顺道算一卦。待曲华随方丈入内室算卦,她便溜出来找奇旦谈心。

结果话没说半句,气就叹了二十七八回。

摇光道:“反正你过两日就要去天庭升官,这小庙留不留都没所谓。”

“我走了,还会来其他的土地神接管职务啊!”奇旦将她手中茶杯取下,帮她又斟满,递过去,问道:“星君不是要与忘乐那小子成亲了吗?这可是大喜事,你却在愁什么?都叹了一个时辰了。”

摇光接过茶杯,端在唇边吹了吹,抿两口,忽顿住,转头看向奇旦。

她突然投来的严肃目光吓得奇旦头皮一紧:“星君有话就说……瞪眼干嘛,怪吓人的。”

摇光终将淤在心中的话问了出来:“在他死后,我若将他的魂魄留在世间,陪我再续情缘,是否过于自私残忍?”

她口吻认真,的确是在谨慎地权衡这件事的利弊。

奇旦终于明白她今日为何愁容满面,便反问:“他同你提出的?”

摇光点点头:“他不提还好,如今这事就像在我心头扎了根,我日夜都在琢磨。倘若我去一趟冥府,凭借冥帝与我的交情,他断不会去天庭告发我,兴许会答应暂时不收忘乐的魂魄……”

她默了一瞬,惆怅道:“但他是冥帝,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魂魄消散,终究还是会将他魂魄收回冥府入轮回。如此,倒不如早些转世,毕竟凡人死后,魂魄离体会有一段恍惚混沌的时间,在那段时间将他送去孟婆那里来碗往生汤,前世忘干净,记不得我,也就不会难过了。”

奇旦听完陷入沉思。

他不能说出忘乐乃蓬莱岛岛主历劫之身的秘密。万一忘乐死后,她真去寻他的魂魄,得知对方是历劫的神仙,只会更加意难平,届时究竟是重返天界被抓呢?还是强行斩断情丝?

他思来想去,还是得趁早劝她放手。

奇旦直言:“待他寿终之时,星君还是放他走吧!一世情缘也是情,你不也说过你两有此生缘分也足矣。凡人的魂魄强行留存世间撑得了几时?增了与你相处的日子,却最终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认为这不妥当。”

摇光听完扬起一抹苦笑,良久未言。

如若她不是天界的罪犯,她会去冥界寻他生生世世的轮回,续生生世世的缘分。但她乃带罪之身,往后不知会发生何事,她还要去详查自己的身世,恐会连累忘乐……

摇光走出土地庙,今日下了一场初冬雨,刺骨般湿冷。她拢了拢棉袍的领口,举头高望。

天光穿破乌云,倾斜而下,温暖一方湿润山林,也落入她的眸眼,映出林间秀色。

云销雨霁,她也释怀。

她还是决定放他去轮回,只许这一世。

***

岳平寺内,一间里室。

“算不出?”曲华音调陡然高了三分,诧异不已:“还有方丈算不出的事吗?”

身着金丝红锦袈裟的方丈单手于身前做个佛指,与他解释:“他们二人的姻缘为前世缠,所谓前世缠便是在前世有无法斩断的缘,像绳子一般紧紧缠绕在一起,却理不顺,瞧不清。互生情,却难终。但此生的姻缘老衲如何也算不出究竟是有缘无份,还是缘定今生。”

曲华迷瞪半晌,难以置信,渐渐面露忧色。

岳平寺方丈的算卦术远近闻名,这些年更有他国皇族慕名前来求他算上一卦,但他历来只算有缘人。

十七年前,方丈唯一一次算不出卦象的,便是詹玉腹中胎儿。是以当初产婆说婴孩断气活不成,曲华心里一咯噔,便想到方丈曾说胎儿的命参不明。好在孩儿终究活了下来。

这次他本满心欢喜地拿出曲烟岚和忘乐的生辰八字,熟料,方丈却如何也算不出他们的姻缘好坏。

不安感顿时浮在曲华心头。

那年,曲烟岚刚被接生出来,早已断了气,他是知道的,因为他抱过断气的婴孩,还摸了孩子冰凉的手脚。而后不出一个时辰,婴孩又恢复气息复活。这其中的玄乎令他大为迷惑,他请示过方丈,方丈最终只说了四个字“仙人显灵”。

可这次算不出的姻缘,究竟是好是坏?

曲华一时愁容满面,他不过想来岳平寺求个安心,哪知现下更不安了。

曲华暗暗自骂:早知道就不来算卦,这下可好,这卦算得跟个刺一般,怪难受。

心事重重的他告别方丈正要离开,方丈忙喊住他,切切交代:“虽说曲施主小女的姻缘贫僧参不透,但曲施主为自己所算的卦象不平,恐有坎折,近期行事需谨慎。”

“嗯!谨遵法师叮嘱。”

曲华告别了方丈,便离开禅室。他口中认真,心里对自己的卦象却不大在意,全然记挂的都是女儿。

***

婚期将临,曲华这几日的心口却像悬吊着什么似的,有时胸闷,偶尔气息不顺,夜间也越发难眠,每每繁梦缠身。

在梦中,妻子魂归酒庄,与他叙阔长谈。

她握住他的手,眼中盈泪地说:“曲华,命数如此,天意不可为。我在这儿等你,在冥府等你。”

曲华猛然惊醒,额头已然冷汗淋漓。

噩梦醒来难再续眠,他便随手取来衣架上的披风,伴着月色,在酒庄内漫步,不知不觉便会走到女儿的屋前。

他停下来,坐在屋前的圆石凳上,视线定在她门上,久久呆坐,像尊木雕一般。

*

摇光夜间醒来感应屋外似乎有人,她起床裹上棉裳,推门就看见了昏暗月色下端坐的身影。

摇光走过去,说道:“冬夜外边寒风刺骨,爹爹怎不在屋里睡暖觉?”

曲华回过神,眼中尽显慈爱,笑道:“这捧在手心的小棉袄过几日就要拱手让人,为父多少心不甘啊!往后这屋再听不见你声音,便想趁你在时多来瞧瞧。”

他自嘲般的口吻虽说得轻松,摇光如何听不清他言语中的酸楚?

詹玉离开得早,曲华便只有曲烟岚相伴在身边,如今女儿出嫁,心中的空虚难以填补,怅然若失在所难免。

摇光几分动容,搀起他手臂,两人进了屋。

屋中,曲华把能想到的事都一一叮嘱,说到后面,再也忍不住,低头握拳无声地哭了起来。

泪水滴滴打在了桌面,也似敲在摇光的心肉上,有些疼。

虽说两人不是亲生父女,可这些年她也着然感受到一个父亲对女儿竭尽所能的宠爱。

此刻看着他半鬓白发,肩膀颤抖的脆弱模样,摇光恍然明白,这些年来,曲烟岚对于曲华来说是妻子离去后最大的支撑,也是他内心的全部。

如今曲烟岚出嫁,离开他身边,如同梁柱之于房屋,心中那强硬撑住的柱子轰然倒塌,整个人一夜之间颓然虚弱下来。

摇光握住他粗糙的手,蹲在他腿边,仰头望着他布满泪痕的脸。

她顿感心酸,泪花不由弥漫眼眶。她咽了咽发紧的喉咙,缓声安抚道:“爹爹若想女儿陪在身边,届时让忘乐入赘就好。”

曲华忙将泪拭去,摇头道:“他是奉天阁的阁主,阁内事务繁重,我怎能自私地将他困于酒庄,这事你莫要再提了。早些歇息吧,就只当爹爹今晚矫情了些。”

曲华唯恐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匆忙说了几句便离开。

即便再不舍,他也不可能让奉天阁的阁主入赘,此事若宣扬出去,多少有损奉天阁的声誉。

*

曲华左思右想,觉着这姻缘若当真不好,他忧虑的也是将来忘乐会否让闺女受委屈。

遂次日,他特意走了趟奉天阁。

这是曲华初次来到奉天阁,虽说称为阁,却比整座曲氏酒庄要大上十倍有余。

阁内白墙红瓦的殿宇参差交错,玉砖金漆的楼阁鳞次栉比,还有兵将训练的沙场和比武擂台,以及占据整个西北区域的制药房和药库,规模若说比拟皇宫也不为过。

曲华却无暇欣赏奉天阁的豪华,见到忘乐,他开门见山道出今日来的目的:“我可以将聘礼悉数退还,但有一事需要你保证。”

忘乐道:“请说。”

“此生只娶烟岚,只爱她一人,将她护好,不可令她落泪,不可辜负她,不可让她受委屈。你能否做到?”

忘乐看出他沉肃的面色,也听出他言下之意,若做不到,婚事也就别想了。

忘乐站起身,与曲华鞠躬行了个大礼,起身道:“我若负她,自断性命。”

言简意赅,却是他最真挚珍重的誓言。

曲华虽相信忘乐的本性,毕竟这些年看着他长大的。但人言说时容易,变时轻巧,如何能保证一生?他却也只能信自己的直觉。

同忘乐道别时,恰有药房管事来找忘乐,曲华便让他先去忙。忘乐遂派一名护卫送他离开。

*

曲华心不在焉地随护卫走着,忽而,只闻一道道诡异莫辨的女音,明明远远飘荡而来,却又像近在咫尺般响在耳畔。

“你听见了吗?”

曲华转头问向护卫,他猛地愕愣。只见护卫一动不动维持迈步的姿势,像被点穴般。

耳边的声音越发强烈,他想跑开去喊人,双腿竟下意识迈开,循声而去。

七弯八拐地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小巷,巷子深长,最里头有一屋舍。

曲华缓缓走过去,那屋昏暗阴冷,窥不见一丝光线。直至窗前,他停了下来,刺浓的雄黄味陡然从窗户缝隙散出,直冲鼻头。

曲华难受地皱了皱鼻头,想转身离开,却发现两脚不听话。他越发觉得这里怪异,开口想叫。

猛然间,一双黄色的大眼珠闪现面前!曲华大骇,可他脚步像扎根一般,如何也移不动半寸。

而那双眼珠正直勾勾盯着他,阴森至极。

曲华挣扎没半会儿,忽而双目失神,像丢了魂一般,渐渐阖上眼。

***

六日后,新婚夜。

待在屋内的摇光,一身大红喜袍,头遮红盖头,正欣喜地等着新郎官来挑盖头。

其实真正的大喜日子是三天后在奉天阁,但曲华提议想在酒庄内请全庄人庆贺一下,忘乐便答应先在酒庄办一次婚礼。

可随着时间流淌,摇光越发察觉周遭的气氛有些奇怪——酒庄广场婚宴的喧嚣热闹声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

只闻窗外呼啸而过寒冽的冷风,今日正是大雪。

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门被推开,听得咚的重声以及一声惨叫。

摇光猛地掀开红盖头,只见门口处,一护卫浑身是血倒地不起。

摇光大惊,一把甩开红盖头,忙冲了过去,将他扶起来。

“怎么回事?!”

“小姐!快……快离开!”护卫虚弱地握住她的手,催促道。

摇光察觉到她手心的湿漉冰冷,低头一看,满手的血……

她焦急地问:“究竟发生何事!”

“庄主……庄主他……”话未说完,护卫一口血喷涌而出,头一垂,气断命绝。

摇光惊愕不已,她茫然看向屋外,的确安静得有些可怕。

她放下护卫,站起身,直冲婚宴的广场快步跑去。

*

摇光站在广场外围的木雕柱子旁,被前方的场景骇得没了反应。

远远望去,血泊之中遍布尸体。参加宴席的人全部倒在地上,嘴角、鼻孔、耳朵,鲜血直流,早已断气。

血在地上蜿蜒成了毛骨悚然的印迹,腥味随风吹在她鼻间,浓烈得令她头皮发麻。

视线之中,唯有一人赫然醒目。只见他一身艳红婚服,墨发高束,冽风下,发带扬起血般的深红。

他手中握剑,那剑正贯穿跪在他面前的曲华胸口。曲华手撒头垂,已然死去。

周围安静得只有刮在耳边的猎猎寒风声,从她脖颈灌入,直凉透背脊,将她整个冻在原地。

而胜过凛冽冷冬的是忘乐的双眸,仿佛化不开的千尺寒冰。